通往夏攸小院的道路狭窄曲折,铺着硌脚的石子。对于这种与众不同的设计,昭兰无比嫌弃。因为那些石子大小相等,光是寻找遴选便要许多工夫,何况还要在桃林中均匀铺设。
夏攸身为一村之主,浪费人力做此点缀门庭之事,让她的心中泛起一股浓郁的厌恶。
不多时,她便来到了夏攸的院子。这个院子看起来不大,用木栅栏围了起来,院外全是桃树,遮蔽了视线,除了来时的石子路,没有其他明显出口。
泥土搭建的房屋只有一栋,看起来跟张老汉的家没什么区别,也是两间式结构,但在房屋右侧山墙之外,又用木头搭了一个简陋的偏房,应是厨间或者柴房之类的地方。
在房门左侧,置有一个木案,其下放着坐卧之用的草席,夏攸时常在此处对月饮酒,然而这会儿桌案空荡,并没有人。
昭兰站在院中,环顾四周,将所有格局尽收眼底。
夏攸这个院子,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相对安静一些,这也让她非常困惑,为何不许村人踏入?除非夏攸身怀隐秘,见不得人,这才将住处与众隔绝。
“昭兰姑娘,烦请进来一叙。”这时,夏攸的声音从房内传出,不带任何戏谑,听起来严肃且庄重,似乎他与昭兰从未相识。
“故弄玄虚。”昭兰也不客气,走过去一把将房门拉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油灯,昏黄的火焰在开门的瞬间剧烈摇曳起来。油灯之下,是一张较大的黑色桌案,其上摆着一些吃食,最显眼的便是一只焦黄的烤鸡。夏攸坐在桌案内侧,单手搭在酒坛上,正抬头看着她。
“这些酒肉是给我准备的?”昭兰深感诧异,在他对面坐下,“你不会下毒吧?”
“桃花村是我的地盘,想杀你也用不着下毒。”夏攸笑了笑,双手抱起酒坛,往昭兰身前的陶碗里倒着酒,“算到你今夜会来,便备了这些吃食,权当为昔日之事赔罪。”
“桃花酿,好酒啊!自从在东阿城饮过一次,令我回味无穷,前些日行至潼关,秋风吹来些许酒香,都让我沉醉不已。”昭兰端起酒碗,嗅了嗅,然后放下,冷笑道,“夏攸,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傻子?”
“这话从何说起?”夏攸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告诉葛建,不许透露你这院子的位置,又暗中授意张老汉带我前来,绕了这么一圈,如果不是吃饱了撑的,便是别有用心。”昭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看这一桌酒菜未动,你应该尚未吃饱,那是为何?”
夏攸淡然一笑:“这都被你发现了。”
“其实不难。”昭兰得意地笑着,“全村的人都不知道这小院在何处,张老汉又怎会不同?三岔路前他止步不前,坦言未曾来过,既如此,哪来的底气带我过来?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在我这个小女子面前丢人现眼,他的老脸怎么过得去?”
“所以是我授意的,他知道不会因此折了脸面,才肯带你过来。”夏攸轻轻点头,“好像没什么毛病。”
“不止如此。”昭兰又道,“朱莹才是关键。你不点头,她怎会放我进来?”
“你还真说错了。”夏攸苦笑道,“朱莹不是我安排的,她根本不知道你会来。即便她不现身指路,我也有办法让你进来。”
“哦?”昭兰皱眉道,“没经过你同意,那她为何敢放我进来?”
“朱莹和葛建一样,不觉得你会威胁到我的安危。”夏攸轻叹,仍旧笑着,“说起来可笑,你刚来一天,我最信任的两个人,皆对你卸下了防备。朱莹是剑客,对杀意的感知最为敏锐,你从进村开始,不论多么愤怒,都没有杀意。至于葛建,那小子能够感受到人心的善恶,用他的话说,你身上有一种与我相似的东西,都能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昭兰目光幽幽,似有所触动。
“至于你刚才的问题,我不让葛建泄露此处,是防止你贸然前来。”夏攸坦然相告,“让张老汉带你过来,是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与你相见。”
昭兰笑了起来,揶揄道:“这话说的,什么贸然前来,不就是怕我找你算账。什么准备好相见,不就是弄了这些酒肉堵我的嘴?怎么着,夏攸,东阿之事你险些害死我,就打算这么赔罪?”
“我可以送你出函谷关。”夏攸补充道,“你们上将军正带兵西进,听闻虞姬也在军中,你与她乃是多年好友,如今战火渐熄,你也该与故旧亲朋团聚了。”
“我说过要走吗?”昭兰重新端起酒碗,“我若这么离开,岂不是太便宜你了?桃花酿如此醇香,外边可喝不到。”她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顺便扯下一只鸡腿。
“啊?你不走?”夏攸愣住,“你堂堂楚国贵族,赖在我这小村子里作甚?”
“怎么,不可以?”昭兰眉毛一挑,“桃花村收留天下避难之人,难道我不是人?”
“姑娘,别闹了行不?”夏攸已经完全失去了深沉的模样,愁眉苦脸道,“你可是项羽那边的人,待大军入秦,必来寻你,届时此地又该如何安宁?大家都不容易,我求求你赶紧走吧!如果你觉得桃花村哪里好,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我意已决,多说无益。”昭兰抽出匕首,插在桌子上,“你如果不收留我,就杀了我吧!反正在东阿城你已经害我一次,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愧疚之感。”
夏攸都被气笑了。
“我现在非常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拉着你一起走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就这一件事,你能要挟我一辈子是不是?”
“是。”昭兰把鸡骨头扔在桌案上,似笑非笑道,“谁让你当时那么无耻。要逃一起逃,顺便拉我一把又能累死你吗?”
夏攸疲惫地揉着眉心,有气无力道:“非我不想收留你,此地之人皆需自食其力,你是贵族出身,又能干些什么呢?”
“夏攸,你是不是活在梦里呀?”昭兰紧盯着他,冷声道,“什么贵族出身,楚国何时被灭的?秦王政二十四年。当时我多大?不到四岁的年纪,便随着家人四处颠沛流离,即便在会稽郡吴县安定下来,也不过是大秦帝国的普通百姓,从小到大,我吃过的苦不比你少,甚至更多。”
“也是。”夏攸轻轻点头,感慨道,“自从陈胜、吴广以楚国之名起义,到项梁江东起兵,其父乃原楚国大将军项燕,如今项羽又以楚怀王之约,统率六国联军西进,就连沛公刘邦,亦是旧楚出身,所以我总是活在梦里,以为楚国从来没有灭亡过。”
他的家乡在泗水郡下邳,那地方春秋时期属于宋国,到了战国又归于楚国。十九年前秦王政命王翦任主帅,领兵攻楚,鏖战两年,斩杀楚国大将军项燕,攻陷楚都寿春,旧楚至此灭亡。故土归于秦国之时,夏攸尚在蹒跚学步,根本就没有记忆,又怎么可能怀念楚国?因此他方才所言,完全是顺着昭兰的话头往下说,与真实情感毫无关系。
昭兰并未纠缠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但至少比杨琦好些,我们一路行来,那姑娘除了能说会道,其余什么都干不了,生活能力更是一塌糊涂。你连她都不问缘由地收留下来,为何容不下我?”她目光微眯,语调越发清冷,“是不是因为曾经愧对于我,以至于每次见到我,便会想起不堪的过往,让你抬不起头?”
“你想多了。”夏攸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低眉浅笑,“东阿之事我不逃避,即便有愧,我也并不排斥,何况我只是丢下你逃走,并非要杀你,你也没有因此而死,自然不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感到任何不适。我不想你留下,只是因为你的身份太复杂,我不想给桃花村惹麻烦罢了。”
“我保证,不给桃花村惹麻烦。”昭兰信誓旦旦道。
“你为何非要留下?”夏攸一脸不解。
昭兰稍加思索,笑道:“我喜欢这里。”
夏攸彻底泄气了,这个理由他无法拒绝。他可以从昭兰的表情看出情绪的真伪,昭兰没有说谎,她是由衷喜欢这里。桃花村接纳居民的条件便是如此,避难之人必须热爱这座村落。一般来说,会给十天的时间来适应,因为昭兰的来历太特殊,他才一心想要将其送走。
“白瞎了我这只烤鸡,可是留着过年吃的。”夏攸没好气道,“本想着让你吃顿好的,然后送你离开,你非但不走,还悄无声息地消灭了大半只鸡。哎,我真是自作自受!”
“这顿酒肉,便当是为东阿之事赔罪吧!”昭兰往碗中倒着酒,“但这还不够。我奔波了许久,蓬头垢面,身体疲乏,稍后你给我烧些热水,我要洗浴。”
“你说啥?”夏攸瞪着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昭兰,你别得寸进尺,我可是……”他的声音小了很多,“我可是……”他望着递过来的匕首,满脸无奈,“你能不能换个别的方式要挟我?”
“哎!小女子初来乍到,啥也没有,连个洗浴之处都寻不见,你若不肯相助,便杀了我吧!”昭兰装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一眼假的那种,抹着压根不存在的眼泪,极其滑稽,“反正你在东阿城害过我一次,再来一次也没什么……”
一道人影从她身旁闪过,她赫然一惊,立刻恢复正常样子:“诶?你干什么去啊?”
“我去烧水。”夏攸极不情愿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昭兰噗嗤一笑:“这家伙,倒也不是那么讨厌。”
夏攸在院中用石头垒出一个灶台,放上陶罐,灶坑里塞些枯草和木柴,然后吹出火折子将其引燃。偏房里有一个青铜鼎,没人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被夏攸用来当蓄水容器。他拿着张老汉得意之作的木桶,从鼎中取水,倒入灶火上的陶罐,等待烧开。
水烧得差不多了,夏攸抱着一个陶制的浴缶进屋,并没有放在吃饭的桌案上,而是去了西屋的卧室,将其放在了炕上。
“在这间屋子?”昭兰惊讶道,“那不淋得满地都是水啊?”
“反正今晚你在这屋睡,我无所谓。”夏攸不怀好意地笑着,“如果不想弄得满地潮湿,那便在洗浴的时候,尽量小心些。”
“你睡在哪里?”昭兰又问。
“我去村里找个人家对付一夜。”夏攸道,“你洗浴完好好睡一觉,没人会来打扰你。明日你休息好了,我带去你村里转转。”
浴缶很大,圆形鼓肚。楚国贵族原本用的都是青铜浴缶,桃花村这个地方自然没那个条件,陶制也不多见,绝大多数人都用木制浴盆,夏攸能找出来一个都已经很不一般了。
夏攸把陶罐中的热水倒进浴缶,又提了一桶凉水进来,调好水温后,对昭兰道:“我再去取些东西,你先稍等。”
不多时,他去而复返,将一个黑色布包扔在浴缶之侧。
“这是什么?”昭兰拿起来,将其打开,不禁眼前一亮,惊叹道,“好漂亮的衣裳!针脚绵密,不留痕迹,可见缝制者是个手艺惊人的巧匠。”
“你身上的那件已经破了,需要缝补,先换上这套吧!”夏攸笑了笑,然后转身便走。
昭兰在他身后喊道:“你为何会有女人的衣裳?”
夏攸没有回应,很快不知所踪。
昭兰检查了那套衣服,发现真的是一整套,从内到外非常齐全,就差一双鞋便是全身装扮,而且没有洗涤痕迹,是一套从未有人穿过的新衣。
“到底是为谁准备的呢?”她尤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