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地环绕的房屋,夏攸信步踏入,反手关门。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一道黑影便迎面飞来。他应变极快,伸手稳稳抓住,发现是一只酒碗,其内尚余半碗桃花酿。
“这么客气,进屋就给酒?”夏攸咧嘴笑道。
昭兰的拳风紧随酒碗而至,被夏攸以小臂挡住,她又以鞭腿踢向对方肋下,又被闪开。夏攸转了个圈,坐在桌案前,浅酌一口碗中酒:“你这迎接的方式太过热烈,我有些难以承受。”
“是吗?”昭兰扬起嘴角,“那你别躲啊?”她化拳为掌,拍向夏攸的面门。
夏攸果真不闪不避,右掌推出与之相对,同时五指分开,扣住她的手,向后一拉,把她拽入怀中,摇头道:“在下不过山野村夫,何以这般武力对待?”
“山野村夫?”昭兰被他抱着,一时挣脱不开,冷哼道,“你一边持剑杀人,一边行医救人,活得倒是精彩纷呈。”
“杀人乃是无奈,何来精彩?”夏攸道,“行医救人,也不过是兴趣所致。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终日坐在房顶喝酒。”
“对啊!你跟朱莹一样,身轻如燕,可以随时上房。”昭兰不满道,“那次我问你如何上去的,你还死活不说,我也没找到梯子,原来你根本不用。真好,堂堂赤鸢,就在我眼皮底下。”
“我才不想当赤鸢。”夏攸松开手,昭兰得以脱身,“那是爷爷让我干的,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东阿城外,你逃走,是为了变成赤鸢,再来救我,对吧?”昭兰坐在他的对面,已经放弃再动武,因为完全不是对手,“我就不明白,你是吃饱了撑的吗?非得换套衣服,显得你帅是吗?”
“我只用赤鸢身份杀人。”夏攸低声道,“以此保持本心,避免变成冷血嗜杀的怪物。不论赤鸢多么冷血残酷声名狼藉,我夏攸,永远都是平凡的人。”
昭兰不置可否,却也能感受到他所背负的痛苦,便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们绣衣院,明明是一支类似暗卫的队伍,怎么会叫‘院’呢?二者之间,八竿子打不着啊!”
“院者,垣也。”夏攸解释道,“《尔雅·释宫》有云,周垣以作院。一圈围起来的墙,才是院子。所以,有保护、防御之类的意思。身披绣衣,行护军之权,顺理成章就叫绣衣院。”他缓了口气,又道,“听闻项羽军中有个神秘的幽兰卫,职权与绣衣院类似,其幽兰之名,我猜应该是来自孔子的琴曲《幽兰》,可见那位左领历经沧桑,感叹生不逢时。”
“啥?”昭兰愣住,“孔子的琴曲?”
“怎么,你没听过?”夏攸讲述道,“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偶遇一朵美丽的兰花,他见到兰之香气如此剧烈,却与一堆野草为伴,心生感慨,当场抚琴弹奏,其曲名便是《幽兰》。你不会连幽兰卫都没听过吧?”
昭兰本想顺口否认,可又不忍欺骗,矛盾的心理让她三缄其口。不回应,就不算骗他,也不会因此泄密。不过,孔子的琴曲《幽兰》,她倒是真没听过。
犹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月挂树梢。
她夤夜前往中军帐,项羽、虞姬、老军师范增都在。项羽端爵饮酒,范增埋头吃肉,二人似乎都不打算开口,最后还是虞姬把那个重要的决定告诉她的。
“什么暗卫?”昭兰闻言,不禁骤起眉头,“外间敌情,内监诸将,听起来好像很重要的样子,你们确定要交给我?”
虞姬轻轻点头:“其实就是护军之权,需要信任之人执掌,你最合适。不过,按照咱们楚人的习惯,头目不叫护军都尉,而是左领。右领是你的副手,其人由你来遴选。至于暗卫之名,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我叫昭兰,又是暗卫,那就叫幽兰卫呗!”昭兰道。
“噗!”范增一口酒喷了出去,“不是,这是否略显儿戏啊?”
“无妨。”项羽也在憋笑,不过看起来依然很有威严,“反正她来执掌,她爱叫什么都无所谓。空谷幽香,孤芳自赏,倒也符合这支队伍在军中的独立地位。就这样吧!”
由此可见,幽兰卫的由来,跟夏攸所说那个琴曲完全没有关系。
“你是绣衣执法,那韩方呢?”昭兰好奇地问,“绣衣执法又是干什么的?”
“韩方是绣衣直使。”夏攸并不隐瞒。韩方近期的所作所为,傻子都能看出来他的权力非同一般,这已经不是秘密。
既然要说,那便彻底说透。
他继续道:“绣衣执法,掌管绣衣院的外部事宜,刺探、暗杀、离间等与敌情有关的事情。韩方正好相反,他管的是内事,协调诸将关系,监视诸将动向,杜绝任何危害全军的事情发生。原则上互不干涉,只是后期我避世于此,绣衣院的任何事都不管,他才总揽大权,内外之事落于一人肩上。”
“有意思!”昭兰单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那么,你们俩谁的权力更大?他可以命令你吗?还是你可以命令他?”
“谁也命令不了谁。”夏攸道,“最初的时候,我确实凌驾在他之上,现在的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绣衣院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我只要韩方死!”
“啊?”昭兰赫然一惊,“什么,你要他死?”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夏攸深吸口气,愤恨地说,“曹无伤夜袭桃花村,屠尽此间众生,其实是韩方唆使并授意。他不死,九幽之下那些人何以瞑目?”
“他可是绣衣院的,你也一样……”昭兰劝道,“你就不怕那位沛公……”
“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之所以避世隐居,便是受够了绣衣院永无止境的控制!”夏攸哼道,“即便与绣衣院彻底决裂,我也要让韩方偿命。”
“好!”昭兰一拍桌子,“我支持你!”
夏攸与绣衣院决裂,是昭兰最乐意见到的结果。只有抛开那层身份,她才可以带他去见项羽,也可以尝试把他纳入幽兰卫。同样是暗器,在绣衣院,他是黑夜里的冷箭,杀人于无形;在幽兰卫,则是阳光下的鸣镝,看得着又听得见,还能杀人。
昭兰希望夏攸随心所欲地生活,以她的能力,只有在项羽军中,也就是回归她的掌控范围之内,才能做到这一点。夏攸是不是赤鸢,她都不在乎,甚至不是更好,所以她从始至终就没打算利用他的身手和能力,只求朝夕相伴,互相照应,温暖彼此那颗行于乱世久矣、似乎有些冷了的心。
吃过饭以后,夏攸放下戒备,很快便在坡上小院睡熟。
朱莹坐在不远处的树杈上,垂下的两条腿不停地晃动着。
昭兰则靠在对面的树干上,抬头望着她,问道:“既然夏攸是赤鸢,便不再需要你的保护。桃花村已经覆灭,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我负责保护你。”朱莹淡淡道。
“啥?”昭兰有种受宠若惊之感,甚至难以置信,“你是认真的?”
“我从不开玩笑。”朱莹从树上跳下来,直视她的眼睛,“我不在乎你的身份和立场,也不干涉你要做的事情。哪怕有一天,赤鸢要杀的人是你,我也会替你出剑,与之殊死相搏。”
“这……”昭兰更加困惑,“为什么啊?”
“你是夏攸喜欢的人,我便不能让你有事。”朱莹决然地说,“我曾答应过那位老人,保护夏攸在意的人和事,桃花村被屠是我的失职,此后绝不会再犯。”
昭兰不知道那位神秘老人曾给予朱莹何种恩情,但这种一诺便是终生守护的性情,让她深深动容。眼前的清冷剑客,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姑娘,她的年纪与自己相仿,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与儿女情长有关的情绪。她的眼中有剑,有酒,有夏攸,也有夏攸珍惜的一切,唯独没有男女之情。并非伪装和敛藏,而是压根不存在。
“夏攸!赶快出来受死。”一声怒喝,穿透层层桃树屏障,传入坡上的小院。
沉浸在梦乡的夏攸骤然被惊醒,侧头看向榻下的陶罐,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这是绣衣院才会使用的探听方式,名为“听瓮”,就是把陶瓮埋在土里,可以听见兵马来袭的声音。若在不同地点放置,互相也能传讯,缺陷是不能离得太远。
自从桃花村被灭,夏攸就在村口和房内榻下各放置一个,以便及时知道是否有人来犯。眼下有人通过这东西喊自己,可见不是外人。
“赤鸢,你就是个废物!”声音再次响起,“缩头乌龟,尔等必死无疑。”
夏攸这次听清楚了,说话的人是韩方,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抄起寒鸣便往村口冲去。
葛建发现他手里拿着剑,知道要打架,就在身后跟着。朱莹和昭兰远远看着他,互相对望一眼,彼此皆有疑惑,便也尾随而去。
韩方摆出的架势非常庞大,至少带来三百人,长矛、巨盾、弓手应有尽有,在桃林遮掩的地方,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藏着。他本人则手握长剑,傲然而立,一副高手模样。不论怎么看,他也不像是来自裁谢罪的。
夏攸等人出来,环顾四周,内心的困惑更重了。
“夏攸,你可真是不识抬举。”韩方冷冷道,“我费尽周折,只为替你斩断红尘牵绊,让赤鸢得以回归绣衣院,你不思感恩也就罢了,还妄图取我性命。既如此,绣衣院便不需要你了。唯恐你这枚顶级暗器被他人所用,我已征得军师同意,将你抹杀于此。”他冷漠的表情上泛起一丝狠厉,“今日,你们全都要死!”
韩方要杀他,夏攸已经很意外,征得军师同意,更是天方夜谭。不过,看着气势汹汹的架势,又不似虚张声势。到底怎么回事?
“杀!”这时,只听韩方一声令下,四周的兵卒双目充血,犹如地狱恶鬼一般,纷纷扑向夏攸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