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上军营辕门之处,一匹马从远处飞奔而来,值哨兵卒尚未看清来者何人,那道被红色包裹的身影便从他们头顶掠过,淹没在无数军帐之中。
“啥玩意?”年轻的兵卒以为眼花了。
“一个人。”一旁年纪稍长的老兵明显见多识广,丝毫不觉惊讶,“一个可怕的人。”
“刺客?”年轻兵卒愕然,“要不要通报?”
“应该不用。”那人摇头道,“他把坐骑留在门口,便是告诉我们不要声张,不然早就连人带马一起冲进去了。”
“什么人啊?”年轻兵卒皱眉道,“如此狂妄?”
“赤鸢!”那人道。
年轻兵卒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道:“传闻的那位神秘莫测的绣衣执法?”
一声咳嗽打断二人的闲聊,他们急忙昂首挺胸地站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樊哙并没有叱责他们,而是望着夏攸骑来的那匹马所有所思。良久之后,他闭上了眼睛,意味深长地幽幽叹息,不知是在惋惜什么,无奈地摇着头,返回营中。
“你看清楚了?”韩方倏然起身,脸上难掩兴奋,“真的是他?”
“错不了。”前来报信的披甲将领郑重点头,“鸢鸟面具,黑衣红袍,白鞘的寒鸣,肯定是赤鸢。”
韩方长吁口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算回来了!”
“赤鸢归来却是好事,只是……”将领犹豫着说,“若他知晓桃花村之事……”
“那又如何?”韩方目光略沉,“莫非他还敢杀我不成?”
“你多个屁啊!”这句话自然不是那位将领说的,而是大咧咧走进来的樊哙,他如同到自己家一样随便找地方坐下,然后瞪着韩方,“赤鸢那家伙,连我都敢捅,你又算哪根葱?”
“叔!你也知道了?”韩方颇为惊讶。
“桃花村闹出那么大动静,我又不是聋子,岂会不知?”樊哙没好气道,“你小子平日看着挺聪明,这次怎么如此糊涂?你利用曹无伤,之后还责打他,这不是逼着他出卖你?赤鸢现在去找军师了,我看你如何交代。”
“无需交代。”韩方沉声道,“眼下局势于我方不利,为保主公大业,我不惜任何代价。我从来没指望曹无伤隐瞒实情,赤鸢知道又如何,我无惧任何结果。”樊哙在沉思,似在寻找对策,韩方见状出言打断,“子驹叔,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不必参与。”
与此同时,军师张良端坐案后,低眉浅目,盯着青铜酒爵里荡漾的波纹,听着夏攸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近期之事,神情始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一桩桩,一件件,骇人听闻也好,出乎意料也罢,或者危机重重,抑或匪夷所思。不论他是否震惊,都没有反馈到脸上来。喜怒不形于色,妙计深藏心中,张良的城府,早就和光同尘。
良久,他低声道:“曹无伤投奔项羽,恐生大祸。你现在要在项羽到达函谷关之前,潜入其身边,以待未来之变。”他把酒爵轻微挪动位置,这种小细节彰显其是在思索事情,“现在的问题是,函谷关是否需要再守。”
“潜入项羽身边又有何用?”夏攸质疑道,“一旦曹无伤从中离间,我能劝说项羽不信他吗?”
“你当然不能。”张良依旧风轻云淡,唠家常似的说道,“你到达联军以后,先要知晓项羽的动作,真要危及到主公,便想办法联系上一名内间,一切皆以此人的主张行事,你做好配合便可。”
“内间?”夏攸吃了一惊,“项羽的人?”
张良轻轻点头,继续道:“此人身份特殊,无法传递信息出来,所以才需要你潜入进去,以作因应。”
“他叫什么?”夏攸问。
“暂时不能告诉你。”张良道,“那人做事极其谨慎,必须按照他指定的方式联络,他才认可你。你若以姓名寻上门去,他肯定不会信你。所以内间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人知道你是谁。”
夏攸觉得有理,便没有纠结此事。
张良从身侧的架子上抽出一个木盒,递给夏攸:“这便是联络之法。”
夏攸接过来,却不曾打开,一脸凝重地盯着张良,沉声道:“子房叔,我有条件。多年来我执行赤镝令从未提过任何要求,可是这次不一样,桃花村三百余众无辜身死,必须要有个说法。你必须同意,否则我不会去。”
“臭小子,给你脸了是不,竟敢威胁我?”张良并未真的动怒,而是在笑着,“曹无伤投奔项羽了,你若不去,怎么给桃花村众人报仇?我答应你,待此事完毕,定把曹无伤交给你来处理,要杀要剐,你随便。”
“不是曹无伤。”夏攸深吸口气,用极其冰冷,犹如深渊寒潭一般的语气道,“是绣衣直使,韩方。我要他在桃花村自裁谢罪!”
“韩方?”张良罕见地皱起眉头,“与他何干?”
夏攸刚才讲述的时候,从始至终没有提及韩方。他就是要留到现在,不给军师充足的时间讨价还价,逼着他给出结果。
“你去问他吧!”夏攸抓起木盒,转身便走。
张良没有挽留,他知道夏攸对桃花村众人的感情,此事若不能完善解决,还真没法给予交代。本以为曹无伤逃往项羽营中,是诱使夏攸前往的良机,现在又扯到韩方的身上,事情原委究竟如何,还是先把人叫过来询问一下,再做定夺。
不多时,韩方应召前来,拱手施礼道:“军师,你找我?”
“桃花村,曹无伤,你,三者之间的关系。”张良言简意赅,语调稍冷。
韩方面无惧色,坦然自若地把前因后果尽数道出,没有丝毫隐瞒。
“你……”张良气得都哆嗦了,咬牙切齿道,“如此大事,为何不与我商量?”
“大事?”韩方摇头浅笑,“学生并不觉得此事很大。桃花村不过是那位老人御民之策的尝试之地,如今已获成效,是否继续存在,对将来的影响微乎其微。赤鸢则不然,眼下我方陷入被动,唯有他的身手可以改变现状,桃花村是他的牵绊,此间不灭,他又怎会坚定决心?桃花村让夏攸生活在人间,但我们现在不需要人,需要的是那把剑,赤鸢!军师,孰轻孰重?”
他的情绪很激动,深呼吸几下,稍微平静了些许:“我知道,屠灭无辜百姓,非是君子所为,所以我不能跟你商量。罪名也好,污名也罢,我都不在乎,但不能把你卷进来。”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张良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夏攸现在要你去桃花村自裁谢罪,不然他拒绝领命。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如何抉择?”最后一句,他竟是咆哮而出,青铜酒爵也被他摔在地上。
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明显可见怒容,那便是怒不可遏。
张良和韩方的谈话内容,夏攸不得而知,他正不紧不慢地从灞上归来。
之所以不着急赶路,一是丹骁之死让他心生愧疚,不忍再累着胯下良驹,二是赤鸢身份已露,不知道怎么对昭兰解释。
昭兰曾在伍越的身世上说谎,夏攸也不知在该不该追问内中因由。
彼此倾心,应该坦诚相待。可是他们都因为各自的立场问题,无法互相交底。这种感觉极其难受,令人莫名其妙地惶恐不安。
曾经热闹非凡的桃花村,如今只剩无边静谧。
昭兰近期的忧虑甚重。
她现在不担心夏攸的安危了,毕竟那可是赤鸢,单体无人是对手,群攻又抓不住他的身影。可正因为他是赤鸢,昭兰就不能把他带往项羽营中,否则便真如伍越所说,乃是引狼入室。那个情景,思之令人忍俊不禁。堂堂幽兰卫左领,带回一个绣衣院执法,范增那老头恐怕都得笑掉下巴。
“你为什么是赤鸢呢?”昭兰烦闷地趴在桌上,“为何非得是绣衣院?”
事实让她崩溃。之前她曾对伍越言辞凿凿,说夏攸不可能是绣衣院的人。如今再看,宛如笑柄,甚至不忍回想讲出那番言辞之时的样子,否则她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知伍越得知此事之后,将是何种得意洋洋的嘴脸。
“姐,你吃饭不?”葛建的声音传来,他正从窗口往里看。
“吃不下。”昭兰坐直身子,哭丧着脸道,“难怪他当初去劝降函谷关的秦军之时,表现的那般英勇,以他的武艺,对方要是不同意,估计都坟头长草了。”
“说什么呢?”一个略带不满的声音驳斥道,“在你的印象里,我就那么冷血嗜杀?必要的武力威慑不可少,没必要的杀戮不可取。那些驻守函谷关的秦军,我一个都没杀。”
昭兰闻声惊愕不已,侧目望去,在葛建的身边,夏攸正透过窗棂看着她,脸上带着欠揍的贱笑。
“你可算舍得回来了。”她霸道地喝道,“给我滚进来!”
夏攸叹了口气,对葛建道:“兄弟,你先去吃饭吧!待会儿的场面,不太适合未成年人。顺带告诉朱莹,别把酒全喝光了,好歹给我留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