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市所在的位置,乃是一个宽敞的空地。外人进村,过了村口的木牌坊,首先就会到达此处。除了占地不小的那个酒坊,附近便什么都没有了。
昭兰追逐夏攸而来,却在一瞬间跟丢了,是因为夏攸并没有进村,而是从木牌坊右侧的小路迂回到一个高坡上,恰好可以看到酒坊与村市。由于有桃树遮挡,酒坊那边的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他以此躲避了昭兰,也发现了伍越与昭兰认识。
昭兰对朱莹讲述了她与夏攸的过往,恨得咬牙切齿。而此时,村市那边已经不需要荀悝管理,村民进入了自主易物环节,荀悝这才可以跟着杨琦来见昭兰,伍越亦能悠闲的遥望他们。
与他们相比,其他村民倒是不太关注昭兰,仅仅在她怒喊夏攸名字的时候稍微侧目,之后便各忙各的,丝毫不担心夏攸会有危险。在桃花村里,夏攸便是安全的象征,谁又能威胁了他?
这个隐匿在潼关和函谷关之间的村落,其实并非秘密,只是两方关隘守军都不敢来此造次而已。有些最早入村的人至今都还记得,那些个杀意凛然的夜晚,仿佛连月光都是血红色的。村口刻有“桃花村”三个字的石头旁,尸积如山,一柄滴血的冷剑插在木牌坊之下,似在宣告着擅入者死,但谁也没有见过那个神秘的持剑之人。
昭兰的身影,这会儿已经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桃花村由一条主路贯穿前后,尽头则是一片人工开垦的农田。季秋时节,西北相对较冷,粮食作物皆已收获完毕,徒留萧条的田野,伴随着午后的阳光和深秋的寒意,让人有种落寞怅然之感。
蜿蜒曲折的暗渠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流往何处,出现得那般突兀,在田间地头游走一番之后,又消失得如此莫名。看得出来,能够将这种引水改道的工事修建得这样不留痕迹,此人绝对具有巧夺天工的智慧。
“肯定不是夏攸那种卑鄙无耻之人。”
这是昭兰心中最直观的想法,多少带点儿私人恩怨。
事实也确实如此,夏攸不具备这个才能,桃花村的基础建设他都有参与,却并非主导者,那位大智慧之人是他的爷爷。他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没的,自从记事起,陪伴在身边的至亲,便是那位皮肤黝黑、笑起来满脸皱纹的老人。
暗渠上架有一座石桥,不算很大,也就是两人并肩的宽度,连接村里的那条主路,过桥便可直达田野。昭兰此刻正站在桥头,遥望远处,满脸难以置信。
桃林生长在峭壁之下,前后都有关隘阻隔。而大秦立国关中这么多年,皆以此地为东出要道。由此可见,潼关和函谷关之间不太可能有道路通往外界。如此幽闭之地,是怎么发展成如今这般规模的?
昭兰遥望了许久,摇头感叹了许久,之后便转身返回村里。
途中路过一口水井,她看到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在打水,很是吃力的样子,便走过去,帮着他们把水桶提了上来。
盛满水的木桶刚刚放好,王婶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那两个孩子正是她的一双儿女。她看着昭兰,似要道谢,发现这人没见过,于是困惑地问:“姑娘,你是这个村的吗?”
“大婶,我是新来的。”昭兰笑道,“我叫昭兰。”
王婶打量着她,眉头越皱越深。
昭兰被看得有些不舒服,她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始终在奔波,不免有些灰头土脸,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本来就脏兮兮的脸上,被她这么一抹,出现了一条条黑道儿。她身上的衣服几经打斗,也沾着血污和矛戈刮痕。整体看来,像极了要饭的乞丐。
昭兰依然在笑着,强颜欢笑,笑容未免有些僵硬。
“你这孩子,逃亡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吧!”王婶同情地叹了口气,“也是,我们刚来的时候,不比你好多少。既然来了,就安心住着,咱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昭兰听到这几个字,突然有些恍惚。同时她也听出了话中之意,这个大婶曾经也是逃难至此,所以对她的狼狈模样并不意外。
“娘,这个姐姐我见过。”小男孩扯了下王婶的衣角,“她之前在村市那边,叫嚷着要找夏攸哥哥,气冲冲的,就像要吃人。”
昭兰愣住,将目光投向说话的小孩。
对方似乎很害怕,急忙躲在王婶身后,怯生生地偷瞄着她。
昭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像个白痴一样傻笑着。
“哎呀!小孩子乱说话,你别介意。”王婶笑着解释道,“本来我是要去村市换盐的,可就在这个节骨眼,我家那位突然病了,我又去找夏攸看病,所以就没去村市,盐也没换成,更不知道那边的情况。”
“你儿子没有说谎。”昭兰坦然道,“我确实在找夏攸,也的确很生气。但这是我跟夏攸之间的私事,与桃花村的其他人没有关系。”
“我明白。”王婶意味深长地叹息道,“男人么,有时候就该给点教训。我家那位就是,你让他修个窗框,他跟你说没空,隔壁赵寡妇没水了,他屁颠屁颠去给人打水。换成谁,谁不生气?我就打了他几棍子,人家两腿一蹬躺床上装病,后来莫名其妙还真的病了,我还得照顾着,真是气死个人。”
“大婶,咱俩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昭兰愣愣道,“夏攸不是我男人。”
“我知道。”王婶再次叹息,“我也没想到会嫁给那个……哎,你怎么跑了?”
昭兰一路狂奔,累得气喘吁吁,终于在酒坊门口止步,揉了揉滚烫的脸颊,苦笑不已。
这个村子的人太有意思了,完全没有防备之心,哪怕一个生面孔,也能当成认识许久的熟人一样唠起来没完。
王婶显然是误会了她与夏攸的关系,这也正常,毕竟敢在桃花村里怒冲冲喊着夏攸的名字还安然无恙的外来人,她昭兰应该是唯一的一个。
“你……”荀悝望着这位陌生的熟人,“这是被张老汉养的那只狗撵了吗?”
昭兰这才发现,身旁站着个人,大惊失色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在这里。”荀悝指了指身前的桌案,皱眉道,“倒是你,突然停在我面前,又不说话。倘若这里不是桃花村,你刚才的冒失之举,足以让我给你一剑。”
昭兰瞥了一眼他身后的酒坊,长吁口气,缓缓道:“你就住在这里吗?杨琦呢?”
“她不在。”荀悝低眉垂目,将案上装满谷物的袋子绑扎封口,“男女有别,她不能与我住在一起,夏攸给她找了一个孀居老人的家。”
“夏攸来过?”昭兰猛地一拍桌子,“那你为何不通知我?”
荀悝深吸口气,似在压制怒火,冷眼看着她:“我不是你的仆人。”
昭兰手心发麻,无视了他的冷漠:“夏攸住在何处?”
“不知道。”荀悝把谷物搬进酒坊。
“你不知道?”昭兰撇嘴道,“骗鬼呢?你跟杨琦一样,故弄玄虚,没有一句真话。”
荀悝没有理她,从里边关上了门。
“他不算骗你。”伍越信步走来,“除了葛建,没人知道夏攸住在哪里。哦,朱莹也知道。这俩人都在保护夏攸,且武艺不俗,常人难以尾随。”
“我跟你很熟吗?”昭兰没好气道,“你怎么总是过来搭话?”
“王婶可以说话,荀悝可以说话,朱莹可以说话,为何对我这般冷漠?”伍越微笑道,“莫非你是在怕我?”
“你的身上,有种让我讨厌的气息。”昭兰与他擦肩而过,错身时稍微驻足,低声道,“那是诡诈的阴谋之气。”
昭兰逐渐走远。
伍越背对着她,沉默良久,突然笑了起来,自语道:“那就对了呀!”
张老汉养了条黄狗,就拴在王婶房后的树上。这棵不是桃树,而是榆树,是夏攸早些年从潼关移植过来的。榆树的位置,既在张老汉的房前,又是王婶的屋后,其实是在两栋房子之间的一条小路上,与贯穿全村的那条主路尚有一段距离。
那条黄狗很少狂吠,平时总是安静地趴在树下。若有人从身前走过,它便起身,对着来人摇尾吐舌,哼哼唧唧,只为讨些吃食。
张老汉很喜欢这条狗,从来不曾亏待。饶是如此,那狗依然会对过往行人摇尾乞怜,就好像每天遭受虐待饿着肚子一样。
黄狗对全村人友善,只有葛建例外。
葛建也对全村人友善,除了那条黄狗。
一人一狗宛如前世的仇人一般,只要见面,必然打起来。
那条狗也是命硬,最初被葛建打得奄奄一息,休息几天竟然痊愈了,比以前更加生龙活虎。后来夏攸让葛建注意力度,再也没有你死我活的情况发生了,彼此互有来回,皆是轻伤。
葛建坐在张老汉门口的木墩上,抱着一碗麦饭,瞪着那只大黄狗,气鼓鼓道:“狗东西,见人就哼哼唧唧摇尾乞怜,张老伯啥时候亏待你了?”
黄狗身体前倾,龇牙咧嘴,一副要扑过来的样子。
“先让你得意片刻,等俺吃完饭,再教训你。”葛建舀起一勺饭,“方才张老伯替你求情,稍后我会下手轻点儿。”
“葛建!”昭兰从小路走过来,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疲惫不堪,“我可算找到你了。”
“小姐姐?”葛建急忙站起来,单手把摇摇晃晃的昭兰扶住,并让她坐在自己的木墩上,憨乎乎地问,“这都快天黑了,你怎么还在闲逛?”
“我不是闲逛啊!”昭兰都快哭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风轻云淡,“我找了你哥一下午,你快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儿?”
“这……”葛建在她身旁蹲下,似乎有难言之隐,埋头吃着饭。突然,他抬起头来,把手中的饭碗递给昭兰,“你还没吃饭吧!我这碗给你吃。”
“好弟弟,你吃吧!”昭兰揉了揉他的头,苦笑道,“吃完了饭,带姐姐去找你哥。”
葛建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垂下头,继续吃饭。
“怪哉!”这时,苍老遒劲的惊叹从身旁传来。
昭兰急忙侧目,看到了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老汉。此人负手而立,轻捋白须,目光明亮且犀利,虽然脊背已经挺不直了,但还是能够隐约看出来,其年轻的时候,定然气度不凡。
“老人家,怪从何来?”昭兰好奇地问。
“葛建生性憨厚,平易近人,但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脑袋,当然夏攸除外。”张老汉正色道,“你揉了他的脑袋,他竟毫不在意,岂不怪哉?”
“葛建,这位老伯所言可是真的?”昭兰问。
“啊?”葛建仿佛没有听见,一脸困惑道,“你们在说啥?”
昭兰不打算深究这个问题,温和地笑了笑:“没事,你接着吃吧!”
“哦!”葛建应了一声,不再理会。
“看来,他是把你当成了与夏攸一样的至亲之人。”张老汉越发不解,“你初来本村,竟然能让葛建卸下防备,究竟是何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