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如楠来到馨月小区门口,却没见沈奕菲的车。
她打电话给沈奕菲,没人接;打电话给高铭,也没人接。
她下车进入馨月小区,来到地下停车场,找到了高铭的车,隔着车前窗,隐约可见高铭正躺在驾驶座上睡觉,她框框拍车门,高铭摇下车窗,见是蒋如楠,打了个哈欠说:“你动静小点好不好,这样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蛇早就跑了!”蒋如楠说,“奕菲没见了,联系不上人。你睡了多久?”
“大概十几分钟吧。”高铭看了眼时间,“也可能一个小时,这活真不是人干的,盯的我眼睛疼,你瞧我眼睛是不是红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蒋如楠气不打一处来,但现在不是骂高铭的时候,她转身快步离开。不久后,高铭开车出来,摇下车窗叫她:“上车呗,你这样目标太明显,我和沈奕菲都花了妆的。”
蒋如楠不理她,走了几步想想觉得有道理,一把拽开车门,上车后,将高铭耸拉到一半的胡子直接扯掉,扔到了外面的花坛中。
“你身上有火。”高铭说。
“什么?!”蒋如楠瞪大眼睛。
“没事。”高铭咧嘴笑笑,“咱去哪?”
“去逛街!去购物!去嗨皮!”蒋如楠的话像石子一样打在高铭脸上。
高铭摸了摸脸颊,看着微信中沈奕菲给她发的消息,出小区驶向了东侧。
月光稀薄,林中寂静,有雾气一样的东西弥散在空中。
穿着连帽衫、运动裤,戴着口罩和兜帽的沈奕菲在林中悄声穿梭,她的心砰砰直跳,像打鼓一样打的她全身发颤。周围太黑了,越往里越黑,粘稠的黑暗像层层的茧裹住她的身体,让她呼吸困难,她的手心在冒汗,肚子开始紧缩,她想吐,强忍着,她轻抚肚皮,在心中告诉小番茄,也告诉自己,别害怕。
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本能地止步不前。
前方出现的人影让她重新鼓起勇气。
她并未注意到身后也有人,身后人拿着个什么仪器,正瞄准着她的后背。
走着走着,沈奕菲感觉脚踝处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像是条绳,那东西晃了晃,连带着两侧的草丛也跟着晃了晃,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听头顶上空传来异动,一个庞大的暗影坠落而下,当她仰起头的时候,那东西已经将她罩住了。
是一张网。
一张从天而降的网,将沈奕菲整个人罩在里面。
那网有黏性,越挣扎越紧缩,她踉跄着走了两步,跌倒在地,她在地上攀爬,但手伸不出去,网上有倒刺,当她用力去抓的时候,刺痛了她的手掌。
脚步声响起,沈奕菲抬头张望,发现前方有一人快速逼近,正是她多次看见的那个人影,那人停在她身前三米远的地方,蒙着面罩,看不清面容,沈奕菲此前就辨认出此人身形像宋锦书,走近之后,确认就是她,宋锦书腰杆很直,挺胸抬头,即使在林中走路都透出一股端庄来,光看走路姿势,就知是她无疑。
宋锦书停住后,依然有窸窣的脚步声响起,来自身后。
沈奕菲扭头回望,见一个穿着一袭黑衣的人朝她快步走来,那人身材瘦削,也蒙着面罩,手里拿着一个发出微光的电子仪器,在微光的晃动中,此人走路有点一脚深一脚浅,沈奕菲觉得此人的身形和走路姿势有点像陆维。
“上当了。”沈奕菲在心里想,“这是一个陷阱,他们故意将我引到这里来。”
“可他们为什么要抓我?”沈奕菲琢磨着,“难道我已经发现了什么?”
沈奕菲悄悄摸出手机,发现没信号。
“我朋友知道我在这。”沈奕菲突然开口,她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将她引到郊外林中了,这里信号差,不易被追查到,给了他们行凶的空间,她提高音量,尽量表现得冷静,“宋锦书和陆维,我知道是你俩,如果我出了事——”
话未说完,宋锦书“咦”了一声,陆维收起了电子仪器,两人一起上前,陆维半蹲在地,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掀开了网的一角,摘下了沈奕菲的口罩和兜帽,沈奕菲的脸露了出来,马尾辫散开,长发披散在肩头。
“怎么是你?”陆维语气惊讶。
“沈奕菲……”宋锦书也很吃惊。
陆维和宋锦书一阵手忙脚乱地将网从沈奕菲身上扯下,沈奕菲站起身,狐疑地望着这对行事古怪的夫妻,质问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陆维摊开双手:“我们以为是那个人,想先把他引出来,取证之后吓唬吓唬他,让他不敢再犯,没想到跟来的人是你……”
沈奕菲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陆维抚了抚镜框,声音冷淡了一些:“你其实没必要知道太多,这事我们确实做得不对,但你不该跟踪我们,请你以后离我们远一点,今晚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沈奕菲跨前一步:“你说没发生就没发生?我手上和腿上都流血了,谁负责?你们在林中设陷阱,网上有钩刺,将我引到这里来,是故意伤害罪吧?”
也许是闻到了血腥味,也许是刚才的动作太剧烈,沈奕菲的腹部一阵绞痛,忍不住干呕起来,宋锦书看出了什么,上前扶住沈奕菲的手臂,轻声问:“你怀孕了?”
沈奕菲荡开宋锦书的手:“如果不解释清楚,咱们现在就去警局。”
陆维正欲开口,宋锦书长吁一口气,说道:“我们以为是我前夫在跟踪,从下午就察觉到了,所以设下这个陷阱,想看看他会不会跟来。”
“你前夫?为什么会觉得是你前夫?”
“说来话长。”宋锦书背靠树木,声音中多了一丝疲惫,“四年前,我诉讼离婚成功后,前夫一直骚扰恐吓我,害我丢了工作,东躲西藏,后来遇到了我先生陆维,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取证了前夫跟踪、偷窥、监视、骚扰我的实证,最后用了一个非常规手段,有点像今晚在林中设陷阱这种,将他困住,然后送进了监狱,他坐了两年多的牢,一个多月前,他出狱了,出狱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寄了一封信,说要来拜访我,让我做好迎接他的准备,三天前,他又给我寄了一封信,信中有一张照片,是我女儿站在幼儿园门口的情景——”
说到这,宋锦书忍不住低声哽咽起来。
“如果我不反击,他就会得寸进尺,像两年前一样,用各种手段骚扰恐吓我,毁掉我的生活和新工作,他以我的痛苦为乐,跟踪我、尾随我、制造突发事件吓唬我,散播我的谣言,诋毁我的声誉,甚至还在网上发布我的不雅照片。”宋锦书身子晃了晃,仿似要摔倒,陆维急忙扶住她。
“两年前,我们成功把他送进了监狱,两年后,我们只能再做一次,今晚的行动,是一次警告。”宋锦书深吸一口气,眼里有泪花闪烁,“我不能让我女儿像我一样活在恐惧的阴影里,我必须给她一个安全无忧的童年。”
最后这句话让沈奕菲感同身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这么说——”沈奕菲想起了宋锦书家中茶几上的信封和照片,“你是在惧怕前夫,而不是怕我们查到你和杨诚的失踪有关系?”
“我和杨诚的失踪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零星月光照在宋锦书脸上,让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她直视着沈奕菲,目光坦诚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我们也是那件事的受害者,现在我不仅要提防着躲在暗处的前夫,还要应付网络暴力和同小区业主的排挤,连我女儿在幼儿园也受到了影响。”
在泪花的闪烁中,宋锦书的眼睛发出忧伤沉痛的黯淡光泽,沈奕菲觉得宋锦书说的是实话,一个人的眼睛不会说谎,但她又觉得宋锦书有所隐瞒,她敏锐地直觉到宋锦书身上还有其他秘密,是她的前夫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能理解你的怀疑。”宋锦书看了一眼陆维,“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我想帮助你,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或者你还有什么疑问,现在可以问我。”
沈奕菲本想问问宋锦书客厅内的衣柜,以及那声咳嗽是怎么回事,但想想作罢,如果宋锦书真和杨诚的失踪无关,那这纯碎属于家事,沈奕菲管不着。
沈奕菲看了看地上的网,看了看陆维手中的录像机,又看了看宋锦书遮得严严实实的袖口,他们夫妻俩并肩站立,宋锦书腰杆挺直,似乎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保持端庄的姿态,这不是装出来的,是已经刻入骨髓的习惯,陆维则弓着腰,脑袋略微耸拉,虽然两人身高差不多,但观感上宋锦书比陆维高一截。
沈奕菲看见他们的影子在身后并成一条线,在交谈过程中,陆维一直紧握着宋锦书的手,两人的恩爱体现在细节里,就像沈奕菲和杨诚对彼此的爱一样。
沈奕菲转身离开了。
“你流血了。”宋锦书的声音传来,“我帮你包一下吧。”
“谢谢。”沈奕菲回了一下头,她在黑暗中看着宋锦书的眼睛,那双眼睛怯生生的,仿似随时会因为无法对视而移开,但眼底隐藏着某种坚定,在这一刻,沈奕菲相信了宋锦书,或者说从宋锦书问她是否怀孕了,她就已经相信了,并非出于逻辑,而是出于某种敏感的同理心,她摇了摇头,“不用。”
走出林子后,沈奕菲借着月光端详自己的手,右手手掌被倒刺刮伤,血已经止住,小腿蹭破了一块破,尚在渗血,并不严重,她上了车,一边用纸巾擦拭血痕,一边给蒋如楠回电,蒋如楠急切地询问,沈奕菲言简意赅地说了今晚的情况,也许是确认了宋锦书的“可疑行为”和杨诚无关让她失望,也许是夜晚的来临让她尝到了孤独的滋味,她望着车外黑漆漆的山路和森林,心生一阵酸楚。
杨诚去哪了?是生是死?
杨诚到底隐瞒了什么?
虽然杨诚身上的谜团很多,但这一刻,沈奕菲对杨诚唯有思念,她多想此刻杨诚就陪在她身边,就像陆维陪在宋锦书身边一样,握着她的手,给予她温暖。
起风了,树叶哗然,发出簌簌声响,像野兽低声呜咽。
返回市区,在某个路口黄灯亮起时,沈奕菲不由想起下午陆维加速驶过黄灯的那一幕,应该从那时起陆维就发现了跟踪者,怀疑她是宋锦书前夫,前往郊外林中,提前布下了这个局,待夜晚来临,以宋锦书做诱饵,引其上钩。
从逻辑上讲得通,但细节之处却经不起推敲。
冷静下来的沈奕菲很快就觉出这个局有点太过简单了,如果真如宋锦书所言,她前夫跟踪骚扰她多年,坐过两年牢,有前车之鉴,想必经验很足,会如此轻易上钩吗?如果被识破了,不仅白费力气,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
这个局更像是针对沈奕菲的。
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沈奕菲在跟踪监视,知道仅凭三言两语不会让沈奕菲相信,便以前夫作幌子,表面抓前夫,实际抓沈奕菲,目的是以这种“更令人信服”的方式洗脱嫌疑,让沈奕菲相信他们是清白的,从而不再纠缠。
他们佯装在暗,实际在明,预判了沈奕菲的行为,顺势而为。
当绿灯亮起时,沈奕菲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宋锦书在林中的神情,以及最后那句充满关怀的话,又觉得宋锦书没说谎。一阵鸣笛声响起,搅乱了沈奕菲矛盾的思绪,她深吸一口气,踩下油门,决定回家后再仔细复盘今晚的经历。
回到家,已近凌晨。
下了电梯,走廊声控灯亮起,沈奕菲看见她家门前坐着一个人,那人蜷缩着身子,头埋在膝盖里,只看见一个光秃秃的后脑勺,那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两人隔了几米的距离对视了一眼,沈奕菲心中一凛,不由停住脚步。
声控灯灭了,周围一片漆黑。
沈奕菲感觉有无数双眼睛、无数只手、无数个身影在迅速逼近自己。
她忍不住呼吸急促,用力跺了一下脚。
灯光亮起,那人站了起来,满脸褶皱,穿着破烂,佝偻着后背,双腿在打颤,像是无力支撑这具瘦削的身躯,他一只手抱着个黑盒子,一只手举在胸前,手掌慢吞吞点了一下,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神经质的反应。
是继父。
多少年没见了?七年半,还是八年?记不清了。总之已经很久了,久到她都一度忘记了他的存在,久到她觉得此生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没想到,他竟然又出现了。
一张血脸在脑海中一闪即逝。
“奕菲……”继父声音沙哑,“我知道你不会接我电话,所以直接来了……”
“你怎么知道这?”沈奕菲脱口而出。
“其实我们一直都知道……”继父跨前两步,沈奕菲本能地后退,继父停住脚步,将黑盒子放在地上,“这是你妈妈的骨灰,本来想等你回去交给你,但我想你可能不会再回去了,我也等不到你回去了,就亲自送来了。”
沈奕菲的母亲死于三年前的一个深冬,她得到消息的时候,母亲已经下葬,她连夜回家,在母亲坟前坐了一晚,第二天重感冒住院,感冒好了之后,她整个人瘦了一圈,仿似是去掉了母亲在她生命中的重量。那是她七年来唯一一次回北方老家,没告诉继父,没告知家乡的任何一个人,悄悄去,悄悄回。
“不是早就埋了吗?”沈奕菲不想回忆那些事。
“你母亲死前嘱托的,只埋了一半。”
“为什么?”
“你母亲想和我合葬……”继父低垂着脑袋,“奕菲,我想拜托你一件事,等我死后,将我的骨灰和你母亲这一半的骨灰放在一起,麻烦你了。”
沈奕菲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张开口,却没说出话,她无法理解这么做的目的,甚至觉得母亲根本就不会提出这种要求,也许是继父自己想这么做。
继父转身弯腰,拿起了门前的食品塑料袋和半瓶矿泉水。
“这里的人挺不错的。”继父缓步走向楼梯口,“这是你邻居送的。”
“我得了病,活不长了,就这两个月的事。”继父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回头,“奕菲,我这次来还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沈奕菲没听清继父后面说的是什么,她的思绪被迫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记忆中的惨叫如在耳畔,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充斥鼻间,混杂着鲜血的腥味和皮肉撕裂的滋滋声,她的后背传来一阵隐痛,像许多条虫子在挠,周围黑了下去,窒息感袭来,像有手掌扼住了她的脖颈,她恍然后退,灯光亮起,继父已不知去向。
黑盒子摆在走廊正中间。
沈奕菲快步绕过黑盒子,开门进屋,不久后,她打开门,将黑盒子抱了进去。
冷风携带着潮湿的水气吹进屋内,后背的隐痛并未消退,她意识到不是因为继父的突然到来,而是因为要下雨了,每当下雨阴天,她的后背就会疼。
沈奕菲进入洗手间,站在镜子前,脱掉了衣服。
她侧着身子,看着镜中自己后背上的累累伤痕,正中间两条最长,弯曲而下,像两条蛇趴在她背上,呈现出扭曲的紫红色,天热的时候,这种紫红色会加重,天冷的时候,会夹杂着淡淡的青色,她总是观察,仔仔细细,以至于觉得它们在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而变大,而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时间会洗掉所有的伤疤。
她记得很清楚,正中间那两条,是继父八岁那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