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书的一天是从照顾瘫痪的婆婆开始的。
婆婆的脾气随着瘫痪在床的时间而逐渐变坏,有时会故意刁难宋锦书,比如用偶尔能动的手指掀翻脸盘,故意将喂进嘴里的饭吐在宋锦书身上等。宋锦书全都忍了,因为陆维。她不想陆维夹在中间难做人,她知道陆维是个孝子,虽然可以花钱让婆婆住养老院,但养老院的人哪能和儿子、儿媳相比,陆维不放心。
宋锦书就当是还陆维的恩情了。
相比和李栋在一起的那些年,婆婆的坏脾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毕竟陆维是爱她的,从没打过她、骂过她、责备过她,就算是照顾婆婆,陆维也只是提了一句,如果她不愿意,陆维会亲自去做那些事,只是需要调岗降薪,但宋锦书既已全职在家带孩子,就做好了应付任何棘手家务的准备,只待三年后,孩子上学了,她才会从家务中解脱,那时再找保姆,或送养老院,由陆维决定。
三年来,宋锦书每一天都在期待沫沫上学后她的新生活,那是她的希望,是她能坚持下来没对婆婆发一次火的动力,但现在,她的希望破灭了。
前夫的归来犹如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心中的火苗。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没法再回到工作中了,从今往后,她的身份只能是媳妇和妈妈了。她感到难过,更感到绝望,有那么一刻,她真的很想和前夫共归于尽,或者……杀了前夫。当这个念头出现时,她浑身颤抖,她确信自己没法杀人,再说了,她不能让女儿有一个杀人犯妈妈。
她寄希望于陆维,也许陆维会像两年前一样,再次帮她摆脱困境。
上午九点,当宋锦书将女儿送到幼儿园,照顾完婆婆后,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端一杯咖啡,享受独属于她的这段闲暇时光,她的目光穿过窗帘边缘望向外面,她看见了林立的高楼大厦,看见了缓缓飘动的白云,看见了一轮冉冉升起的火红太阳,外面是一个崭新明亮的世界,她的双腿下意识地动了动,像是想起身,但一个想法浮入脑海,将她的身体压了下去,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咖啡早已凉了。
一只鸟停在窗前,抓着窗玻璃,似是想进来。
宋锦书对着鸟摆了摆手,是驱赶,也是告诫。
当鸟飞走时,她的心揪痛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正常。
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宋锦书神色慌张地扭头,睁大眼睛望着房门。
“砰,砰,砰!”敲门声再次响起,急促响亮。
宋锦书小碎步来到门前,通过猫眼观察,见门外是一名外卖员。
“你干什么?”宋锦书隔着门问。
“您点的咖啡到了。”外卖员将咖啡手提袋举到猫眼前。
“我没点咖啡。”宋锦书说。
“馨月小区5栋903号,收货人宋女士,是这家吧。”
“我没点咖啡。”宋锦书提高音量,“麻烦你带走。”
外卖员再次核对订单,然后将咖啡放在地上,转身离开了。
宋锦书犹豫了一会,打开门,蹲在地上查看咖啡订单,名字是她,地址是这,但手机尾号不是她的,她看见订单底下有两行备注。第一行是:如果没开门,请直接放门口;第二行似是一个网址,网址后面有四个杂乱字母。
宋锦书将订单撕下来,把咖啡留在了门口。
返回屋内,宋锦书反复查看订单,发现那个网址中有“pan”三个字母,她曾用网盘备份了沫沫三年来的照片和视频,推测这应该是一个网盘地址,后面四个字母是提取码。难道这是前夫新的恐吓手段?网盘内存着某种恐怖影像?
宋锦书将订单扔进了垃圾桶,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看,就不会被影响。
宋锦书进入厨房切菜,却总是心神不宁,两次差点切到手指,那串网址在脑海内上下沉浮,她意识到即使不看,也已经被影响了。
她放下菜刀,返回客厅,将垃圾桶内的订单捡起,打开电脑,对照着订单上的网址输入后,果然是一个网盘超链接,她又输入那四个提取码,网页跳转到了一个存储空间,存储空间内有一张图片,还有一段视频。
她深吸一口气,率先点开了那段视频。
看完视频,宋锦书像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直到婆婆卧室内传来一阵咣当声响,才将她唤醒,她扭头看了眼卧室的方向,并未起身,任由婆婆发出一连串带着怒意的咳嗽声,她面色发青,眼圈发红,难以置信的震惊尚未从目光中消失。
她没给婆婆做午饭,自己也没吃。
中午十二点十分,她拨打了陆维的电话,在电话里告诉陆维,她下午四点有个面试,副院长是她前同事,薪资优厚,职位合适,面试上的机会很大,她问陆维什么时候能调回本市,什么时候能让保姆进家,她最快下周一就会入职。陆维一如既往地支持宋锦书,说即使短期内调不回来,他也可以请假,让宋锦书放心去面试,放心入职,家里的一切交给他。
电话最后,宋锦书捂着嘴,眼泪无声落下。
她很快擦干了眼泪,虽然心中情绪激荡,无处发泄,但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看见,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不能露出破绽。
她有两个选择,装作不知,继续过温馨日子,或亲手揭开通往残酷现实的面纱。
她选择了后者。
教书的父亲在培养她温、良、恭、俭、让的礼仪之前,告诉她的第一条人生准则是诚实,对别人诚实,对自己更要诚实,即使这诚实会让她付出某种代价。
下午三点半,宋锦书穿了身新衣服出门。四点整,她准时来到面试的那家医院门前,整理好发型,挺胸抬头走进去。面试过程很顺利,虽然她已经多年不工作,但医学知识没落下,而且她举止有礼,谈吐温和,深得面试官认可。面试结束后,副院长胡泉现身,和她简单叙旧,亲自将她送走,从他们的一致反应来看,这份工作基本算是稳了,只待确认最终薪酬和入职时间即可。
宋锦书离开医院时是四点四十分,沫沫的放学时间是四点半,她立刻打车,前往幼儿园接沫沫。宋锦书并不知道,在她坐上车后,一名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兜帽和口罩的男子快步进入医院,将一个塑料袋放在前台,随即跑了出去。
前台好奇地打开塑料袋,发现里面有一叠照片,十几张。
照片中是一名赤裸女子和一名露出半截身子的男子在床上行房事的场景。
在前台的惊讶声中,几名工作人员凑了过来,其中就有人事专员,她很快认出来,照片中的赤裸女子正是刚离开不久的宋锦书。
五点整,宋锦书来到幼儿园,却没见沫沫。
当宋锦书焦急地询问幼儿园老师的时候,一个戴着孙猴子面具的小女孩横穿马路,朝幼儿园走来,宋锦书认出女孩穿的衣服是沫沫的,她像一阵风一样卷向马路中央,在红灯亮起之前,将女孩横着抱起,几大步跑回路边,当她半蹲在地,摘下女孩面具时,沫沫的脸露了出来,挂着可爱又俏皮的笑容。
沫沫告诉宋锦书,在马路对面有一个卖玩具的人,孙猴子面具是那人送给她的。宋锦书环顾四周,哪里有卖玩具的人,她拉着沫沫的手,沿路边快步前行,走了几步,手机铃声响起,是人事专员小邓打来的,她立刻接听。
“宋女士,实在抱歉,你的面试没通过,希望有机会再合作。”
“为什么?”
“你面试的职位已经有人选了。”
“可……”
对方挂断了电话。
宋锦书停住脚步,一阵风吹来,迷蒙了她的双眼,她擦了擦眼睛,越擦视线越模糊,前方影影绰绰,像有很多人,大家疾步匆匆,奔向工作和生活,奔向希望和明天,只有她在倒退,在往回走。眼泪禁不住流下来,视线变得清晰,前方的道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只有黄色的树叶在风中上下翻飞。
宋锦书的腰肢弯了下去,像是体内的脊柱被抽走了。
一只小手拽了拽她的衣角,她低头看见沫沫正睁着溜溜圆的眼睛望着她。
她擦干眼泪,轻抚沫沫的头,露出一抹微笑,重新挺直腰杆,朝前走去。
一阵嗡鸣声在头顶响起,接着几张纸片迎面飞来,其中一张贴在了宋锦书的胸前,她拿起一看,是张拍立得的照片,照片中是沫沫刚才横穿马路的场景,地上还散落着几张照片,一张是她跑向马路中央的场景,一张是她抱着沫沫的场景,还有一张是她拉着沫沫的手行走的场景——两人的背影。
宋锦书心中一凛,意识到就在此时此刻,有人正在背后偷拍她。
她猛然回头,身后有几个路人,没见异常。
她将照片扔掉,抱起沫沫朝前跑,拐了一个弯,钻入一条巷子。
一个穿着一袭黑衣,背着一个黑色帆布包,戴着兜帽和口罩的人尾随宋锦书进入巷子,在亲眼看着宋锦书步履慌张地消失在巷子尽头后,他转身离开,却发现巷子入口走进来两个人,两人都穿着黑衣,戴着黑口罩,和他的行头一样。他犹疑了片刻,转身朝另外一侧走去,走了几步后奔跑起来,身子一歪一歪的。当他跑到巷口时,一个人从墙边的阴影中骤然现身,一棍敲在他后背上,接着迅速前扑,将踉跄倒地的他紧紧按住,后面两人紧随而至,其中一人半蹲在地,摘下了他的口罩和兜帽,他的脸露了出来,一张五官秀气的脸。
正是陆维。
陆维艰难地抬起头,看到宋锦书和沫沫出现在了巷口。
“爸爸!”沫沫惊喜地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