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室传来无孔不入的猖狂笑声。
赵逢药捕捉不到来人的身影,也看不清他究竟身在何处。只觉得笑音和回声层层包裹,方寸之地无一不被此人掌控。
“客大不中留啊!龙蜂尾毒拿你不下,还想带着我的药师离开,真是白日做梦!”
也不知道此人偷听了有多久,现身一瞬,扑面而来的酒味串起了两天以来的碎片记忆。
赵逢药阴阳怪气:“老乞丐,原来是你呀?哦,我是不是应该要叫您一声沈纵天、沈老前辈?”
漆黑的暗处,来人沉默,然后放声大笑。
“好你个小子,这都被你给识破了。没错,我就是沈纵天!”
赵逢药:“都说沈纵天被逐出山门,遇上黑龙作祟,坠崖而死。我猜沈老前辈应该是找了个替身,金蝉脱壳,摇身一变,又在东厨堂当起了掌勺厨子。”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师门叛徒就藏身在凌云台的后山。你一边修练邪功,一边等待时机。遇到合适人选,就用上诸如调换酒水之类的办法,引人前往后山。放出龙蜂尾作恶,伺机吸干对方的内力,转头又让‘黑龙’替你背锅。是这样的吧?”
沈纵天:“看不出来,当今武林还有你这样的奇人。龙蜂尾毒奈何不了你,轻功又不错,敢从悬崖边上这么跳下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赵逢药:“真正让我大开眼界的应该是沈老前辈。整个凌云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连凌云三剑客都不得不搭台唱戏,给你打掩护。一壶酒、一杯茶,江湖豪杰生杀予夺,手段之高明真是世所罕见。”
沈纵天颇有自知之明:“真要高明,就不需要玩弄这些不入流的计俩了。而是像天玑老人一样,小恩小惠,就能让人将内力拱手相让。”
“这武功有缺陷?”
“画虎画皮难画骨,此功不能像七星大法那样令人毫发无损。吸人功力等同于摧人根元,对方至多活不过三日,且痛苦无比。所以我一片好心,尽量让他们当场即死。”
“你人还怪好的……可是公孙茂分明就被留到天明了呢?”
“我纵然再蠢,也知道涸泽而渔的道理。栖息凌云台,做得太过,也是会引人怀疑的。如今连黑龙的传说都难再唬得住人了,当然要另找由头。”
赵逢药心中默想,沈纵天确然是个谨慎之人。
往往谨慎之人,不屑虚虚实实的那套,说到必然就会做到。
“也就是说,莘月也会跟公孙茂一样,死在明天的太阳底下?”
“没错。”
“可她还是个小姑娘,花一样的年纪。”
“小姑娘心怀鬼胎,三更半夜擅闯禁地,要怪就怪她运气不好。我探过了,内力过得去,聊胜于无。”
赵逢药心思一转,“其实我武功更好呀,前辈不如把莘月放了,我来跟您比划比划,输了功力就归前辈,宁息丹我自行服下。”
“你?”
“对呀,前辈不敢?”
沈纵天仰头大笑,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他不敢的,“一言为定,就你了!”
沈纵天发话,赵逢药前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扫身上的散漫劲,全神贯注,先发制人。
与其说他是拿自己为饵,倒不如说他是提前动了“采药”的心思——沈纵天十年如一日地修习邪功,内力必然惊世骇俗,若能收为己用,倒也不用再费心力去额外搜索。
而沈纵天这边,自当对被赵逢药突如其来的杀气毫无防备。
两掌隔空对垒,气势肉眼可辨地被甩出一大截。
更要命的是,真气碰撞之下产生的砂砾以及一应陈设,压倒性地都绞向了沈纵天的所在。就连气浪刮过石壁缝隙,所产生的刺鸣音也都朝他铺天卷地。
很快,鼓膜穿刺,温热的液体通过耳道、自脑颅深处往外流淌,沈纵天只觉痛不欲生。
“你?”
沈纵天这才发觉自己似乎上了天大的当。
而赵逢药同样有此感觉,“原来你不会?”
沈纵天原只想将眼前这个年轻人打晕之后再作料理,却没想到,竟是碰到了有史以来最难对付的硬茬——
内功之深厚,史无前例!
沈纵天深知不敌对手,只能三十六计先走为上。
可赵逢药哪里由得他来去自如。发动功力七八成,将方才对垒的内力后置合成,育作新生的一股。
刹那之间,洞穴之来风、窜涨之真气,似化出一股仅他二人可见的无形绳蔓,缚住沈纵天的全身令其纹丝难动。
姜忱被吹倒在角落,歪歪斜斜想要爬起,“小兄弟,手下留情!”
姜忱此人优柔寡断,对洞外之事介于“知情”与“不知”之间。
方才一掌,赵逢药便知沈纵天在撒谎。他根本不会什么旷世邪功,甚至内力也不过平平无奇,所以凌云案的主谋断不可能是他。
姜忱的求情作证了这点。
可也就是思考的这么一瞬,沈纵天狠辣老练,一下就揪住了空子。
两枚火药弹忽从袖中抖出,一粒掷向赵逢药,一粒撞向洞壁。
这种暗器奈何不了赵逢药,可另外一枚想必却是他的重点——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将明暗两个洞室的隔断轰然炸毁。
碎石铺天沉地,伴随墙倒洞毁,各种腐烂杂糅的气味从暗洞潮水一样侵入。
沈纵天借此机会脱逃,不过赵逢药有所察觉,趁“绳蔓”未断,通过内力直击他的百会穴。
此招伤及记忆,即便过后逃出升天,可想再记起眼前发生的一切,势必还要再费一番功夫。
药人一个接一个地从豁口钻出,赵逢药无暇他顾,暂且放他一马。
至于眼下这群人……
浑黑的空间给了他们很好的行进条件。然而他们终究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一举一动,就像折断了的肋骨和鬼爪,关节带动骨骼,一切变得有迹可循。
如果只是这样,他们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终究被用作宁息丹的研制,这就意味着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成倍的功力在身,说是一群“武林高手”也不为过。
参照公孙茂擂台上的表现,被这群人缠上,赵逢药纵然神功傍身,也很难说一定就能全身而退。
“姜先生,但愿你能有一个很好的解释。”
一切本来尽在掌控,事态急转而下,姜忱要负绝对的责任。
“对不起,沈纵天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也是真心阻止过那些人上山。”姜忱没也想到沈纵天会来这么一手,“小兄弟,这里一共有二十七人,服用宁息丹的分量多少不一,武功会强化到什么程度,我也不清楚,你应付得来吗?”
赵逢药实际是不会武的,七星诀强悍到哪种程度,他自己也很难说。
“不试试怎么知道。”
随后不久,黑龙山像是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地震。凌云台每个角落都清楚感受到了山腹中的能量释放,可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清楚,这股能量究竟来自何方。
只见得瓦片碎裂,天池水倾。
连悬崖边的巨石也接二连三滚落,摇摇欲坠。
同一时间的山洞里,赵逢药破天荒地调出了十成十的内力,将围拥过来的药人一并震散。
威力之巨大,在溶洞这个封闭空间里,横向不得消弭,纵向无法拓展,颇有种同生共灭的气概。
在此摧枯拉朽的气势笼罩下,姜忱经受不住,登时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见到情景,赵逢药立马收手。
再观药人形势,受伤一定没少受伤,可他们毫无痛感,即便胳膊腿骨皆被震断,目光依然直勾勾地往前,咬住不放。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赵逢药灵光一现,“姜先生,点灯。”
姜忱摸到案几后头,凭着感觉摸到油灯。手忙脚乱点燃,照亮了赵逢药严阵以待的半张脸。
火苗在姜忱手中一时跳跃一时微弱。
他赶紧双手护住。
低头的一刹,只见得赵逢药如脱了弓弦的羽箭,“嗖”地一下便消失在了光晕之中。
赵逢药所想,无非是借用宁息丹的原理。
既然它饮鸩而止渴,那么反其道而行,添砖加瓦、煽风点火。在一个濒临破碎的水泡中,注入它根本不能承受的力量,水泡便有可能加速瓦解,继而化为泡影。
而七星决,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力量!
借助姜忱手心的微光,赵逢药勉强看得清这二十来人所在站位。不等他们包围成型,赵逢药轻巧点地,一往无前地就飞进了其中。
光影跳跃之隙,他的每一步都毫无规律可言,进不似进、退不似退,却几乎又在每个药人的额前都点到了一指。
药人越是力大无穷,赵逢药的行止便越显得飘然似落梅。
梅瓣在火光明暗下起起伏伏、隐隐若现,只能从柔冷穿梭的风中觅得它的一丝踪迹。若是细心体会,便只会觉得此法“梅落繁枝千万片”,生得一股浑然天成之感。
眼花缭乱过后,赵逢药收手脱身,十米开外负手站定。
一切好似没有发生,一切又好似尽到了尾声。
药人木讷转身……
起初还只是其中一人表现异样,感受不到疼痛却突然抱头鼠窜,在人群冲撞出了一个大空间。
两秒之后,就见他双膝跪地,肌肉萎缩,一点一点地、扭曲成了人类根本达不到的畸态。
和公孙茂的死法大差不差。
由这个人作为起始,山洞里哀嚎四起,所有药人如同油锅里的百足虫。扭曲挣扎,耗干力气,不受控制地几近“溶解”在了洞中。
看着眼前一幕接着一幕,赵逢药心提到了嗓子眼。
半响,他松了一口气,对不远的姜忱道:“……你看到了,不是我做的。”
到底没有这么“杀”过人。
见过血、见过刀枪剑戟,但见到人原来还有如虫子一般的死法,赵逢药只觉得浑身上下不适。
姜忱会心一笑,看来这个人到底还是很年轻。
就在两人都以为麻烦已经得到解决的时候,角落的岩块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