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龙蜂尾正如蚂蚁一般,缠得莘月四肢头顶没有一处能见得到光。它们细细密密地“搬动”着,莘月一支胳膊已经探出了悬崖边。
未等赵逢药动手解救,一个黑衣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冲出,毫无征兆向赵逢药罩头一掌。
这一掌摧枯拉朽,蓄积九成内力,几为死招。
赵逢药错失先机只能暂且退避,而黑衣人便趁此机会捞起莘月,放出一声哨音,后自天池一跃而下,跳进了悬崖。
赵逢药目瞪口呆,可又容不得分神去想。
因为黑衣人哨音低沉,似乎是操控龙蜂尾的某种指令。莘月被捞,龙蜂尾领域意识内的活人就只有他。只见来势汹汹,矛头瞬间转变。
赵逢药当即起式。
催动真气,使清风月辉皆为他所用,以一当百,一掌便将数以百计的龙蜂尾震在了三尺之外。
刹那之间,血爆成雾,“肝肠寸断”转眼之间就成了这些邪物中掌之后的字面意思。
处理完它们,赵逢药跟近黑衣人消失所在的天池一看。
深不见底的风冷幽幽地往上吹。
赵逢药发带飞舞,袖袍鼓动。
人早就不见了。
短短的时间,他只想到了一件事:此人藏头露尾,来者不善,万一和自己找的那件东西有关……
想到这里,赵逢药深吸一口气,向七星决借助胆量,疑似银河水落一般,轻若无物地就跳了进去。
风在山崖半腰陡然倍增,赵逢药抓住这仅有的一丝异样,即刻御风改道,收住下坠的趋势,飞入了一块凸出的、圆润的山岩上。
这里原来是个不起眼的入口。
赵逢药定神之后四下打量,发现此处藤蔓堆叠,背后有一个等人身高大小的洞穴。方才的风就是从洞穴里边飘出的。
扒开藤蔓,赵逢药小心走进。
整个过程其实非常短暂,山洞前半截探测下来,大小比赵逢药预期的要更为开阔,更像一个天然溶洞。
而且这里有明显人为干预过的痕迹:通道做了加固处理,洞道放天然水晶石照明,也特意修筑了收集山石泉水的水渠;月光自石缝透下的地方,甚至还种了几株耐阴的绿叶青菜……所有一切,似乎都尽可能在营造出一个相对宜居的环境。
继续往里,洞道分为两路。
其一明其一暗,明的一条安静空旷,而暗的那道风声震动,似有絮絮呓语混在其中。
赵逢药想也不想地就去了那条暗道。
通道深邃。
刚一走近,赵逢药就感受到了无限放大的梦呓声。像似几百个寺庙僧人,在逼仄又不知高度的空间里各自诵经,发出难以形容的同频共振。
前路为铁门所阻,赵逢药只能掏出半道取下的采光晶石一看究竟。
结果亮光刚至,一对幽暗的瞳孔、带着水晶折射出的白绿光芒突然就出现在他眼前。相隔一道铁门,脸贴着脸,丝毫察觉不到对方的呼吸。
赵逢药屏气,缓缓后退半步。
可对方瞳孔大小毫无变化,仿佛在他眼里,靠近又退后的赵逢药根本就算不上一个活物。
当然了,同样来说,这个人在赵逢药的眼里也根本不能算得上是一个“人”。他没有身为“人”该有的本能反应。
如果记得没错,白天擂台比武的时候,公孙茂对待樊远之的反应和此“人”大同小异。
同的是他们的精神状态;异的是,后来的比武过程证明,公孙茂比起眼前这个“人”,显然要暴躁百十倍。
就在赵逢药放松警惕的时候,铁门背后的呓语突然之间消失。脚步凌乱靠过来,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有样学样,就这么挤在一处,将赵逢药空洞地盯着,盯得毛骨悚然。
赵逢药不知他们具体有多少人,试探之下,便把手里的水晶丢进了门内。
微光至少照亮了二十多个人头……而同一时间,这些人为光源吸引,喉道发出不由自主的沙沙声,竟迟缓又僵硬地往那块水晶石头围过去。
一个钢索擒龙爪趁此时机越过赵逢药、飞入门中,极快地将水晶石自人群之中抓回。
伴随解释说:“别乱动这里的东西,会暴走的!
这里居然有人,真正意义上的“活人”。
此人年近四十,胡子拉碴,却沉稳内敛。非但没有怪罪赵逢药擅自闯入,反而刚才及时解围、提醒不要轻举妄动。显然这个人,跟刚才那个动辄杀招的黑衣人不是同一个。
“哎呀,我是不是闯了什么祸呀?我是不小心掉下来的。”赵逢药打算蒙混过关。
不料对方一语道破:“这里不是轻功卓绝之人不可能下得来。我看你不是掉下来,而是发现了什么,专程下来一探究竟的。”他手持一壶酒,边说边喝,举止甚是赏心悦目。
既是明白人,赵逢药也舍了那些弯弯绕绕。
问:“阁下怎么称呼?”
“叫我姜忱。”
确认铁门内的“人”平静下来,姜忱啜饮一口解闷,懒散走向明道。
赵逢药跟随其后。
只见明道洞窟尽头光源充沛,明灯四盏照得空间亮如白昼。认真观察,其中陈设与普通客房无差,床榻案几、灶台衣柜无所不有,于是才明白刚才所见山洞修缮和环境改造,应该就是为姜忱准备的。
在这些简要的起居用物之外,洞室还充满了药草丹丸。劳案之上,石杵、铁钵、碾等物也是无一不备,跟金丹阁端木序的派头大有相近之处。
不过赵逢药却注意到姜忱小心卷起的书画,画上一角,年轻少女青衣素纱而坐,竟是格外眼熟。
赵逢药直言不讳:“你是药师啊?”
姜忱替他取来一瓶酒,说:“我在研究一种药,叫‘宁息丹’。能激发武学者的最大潜能,让他们无论天资平庸与否,服药之后武功内力都能够突然暴增,你刚才看到的就是药人。”
赵逢药:“拿活人炼药,中原武林,我就只听说过‘邪药师’林即休一人。”
姜忱笑:“我记得他……他一直都在模仿我,不过他激进求胜容易得罪人。而我的药人都是死囚,至少不会有仇家来寻。”
赵逢药语气冷淡:“死囚也是人啊,死也有体面的死法,死前还要身不由己交由你来折腾,不是更惨?”
姜忱忽然沉默,似被说中痛点。
他转换话题:“你是怎么下来的,下来做什么?”
赵逢药:“我深夜取水,不巧撞见有人用龙蜂尾在天池害人。那人跳下来,我就跟下来了,谁知道竟发现这么个别有洞天的地方……他是你的同伙吧?”
姜忱又被说得无言以对。
避过不谈,“这里的人都称龙蜂尾为‘黑龙’,你怎么知道它叫龙蜂尾,你……你从瞰云山来?”
赵逢药心里已有数,故意反问:“瞰云山,瞰云宗。你也是瞰云宗的人?”
姜忱难以置信地抬头。
只一眼,赵逢药就从他眼里看出了虽不相识、却对“隔代弟子”尤为爱惜的照拂之情。
转瞬之间,姜忱待赵逢药的态度便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没错,我来自瞰云宗,龙蜂尾也是我带出瞰云山的。此物虽为毒物,但药性温凉,能解邪毒,是君臣使佐里尤其出众的一味。我本意并不是让它入侵黑龙山,但是……”
“但是有人利用了你。龙蜂尾性情暴虐,它在黑龙山被大肆繁殖,导致山上鸟兽争相逃走,几乎绝迹。”
“……他没跟我提起过。”
“谁没有跟你提起过?”赵逢药很想知道他所做一切究竟为了谁,“他不提,以你对龙蜂尾的了解,真没有想过它会变成谋财害命的工具?”
姜忱神色躲闪,只能痛饮一口。
自欺欺人,避而不谈——赵逢药早看出来了,从山洞的一应布置,和他的生活状态来看,姜忱所做或许是逼不得已,但未必全然是被迫。
“你脚上是怎么回事?”姜忱注意到他的伤口,像是龙蜂尾所为。
他立刻找来银针,关切地封住赵逢药的足三里、风市,以及大椎、大杼、风池几道穴位。
赵逢药:“很严重?”
姜忱回:“不严重,但如果不加处理,会神志不清,伤及大脑。”
赵逢药渐渐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续,“难怪了,看来公孙茂和莘月的情况类似,闯入后山天池,却中了龙蜂尾毒,被人带走……这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可是有龙蜂尾毒压制,所以第二天他始终停留在神志错乱之际,对发生过的事情毫无印象……”
“……等等……这期间他一定是服下了你所研制的宁息丹,所以在擂台上的表现才会如此反常。你告诉我,这药你当真炼制成功了?粗暴地强化武功内力,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姜忱失笑:“世上哪有一本万利的事,这是我多年制药领悟到的心得:凡有所求,终要付出代价,索取越多,代价就越痛。用宁息丹提升武力不过是饮鸩止渴,提前透支身体机能。一旦动用内力,药性挥发殆尽之后,身体就会瞬间枯竭。”
“原来如此!”也能对得上公孙茂当时的死状。
可中间还有缺漏的一环。
赵逢药问:“公孙茂武功高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他服下宁息丹?”
姜忱的神容和刚才一样,纵使悲天悯人,却始终不愿去细究因果,惟以酒水浇愁。
从他身上问不出来,赵逢药便把所有线索都串联在一起,继而得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跟‘七星大法’有关?”
只有这样,整件事情才能说得通。
要知道,他们这群人是因“七星诀”聚集一起,公孙茂之死,第一时间也是赖在了“七星大法”的头上。
换句话说,公孙茂或许有一万种死法,选中宁息丹,恰恰就是因为它起到了完美的承上启下的作用——起因、手法、死状,每个环节都能和“七星大法”杀人一一对应,如此才能彻底迷惑外人。
起因和死状达成吻合,剩下的便是“手法”。
赵逢药对比七星大法想到一个可能,“公孙茂之所以要用到宁息丹,一定和武功内力有关……白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内力尽失了……不对,他是被人吸取了全部内力,所以才需要宁息丹伪造出一副武功具在的假象,是也不是?”
姜忱苦笑一声,“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我从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不知道也罢!”
赵逢药不吃他这一套,“既然这样,那我带你出去。你不用知道什么,只要告诉大家,你都知道什么就好了。”
说罢,赵逢药让姜忱拿好自己的酒,话不多说拽着就走。
可是刚一动身,耳边暗器飞过,洞室油灯的火苗眨眼之间就被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