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后,赵逢药孤身走进见南别院。
娄进东恭在一旁,早已等候多时。待赵逢药进院后,他微微欠身,将两片大门合上,然后礼全退下。
别院的下人不多,娄进东一走,等同于放任赵逢药闲庭信步,无拘无束。
可这毕竟是武侯别院,赵逢药从未见过威望于实际反差如此巨大的地方。
既来之则安之,他干脆把下院的情形放到一边,全方位打量起这座山丘庭院。
山泉绕屋流,花木满庭幽。
院中以荷池为景致焦点,浇筑许多山石奇峰,环绕在整座别院的长廊。竹枝清影在白墙花窗写意,浮光掠影,花明柳媚。
池塘延伸水中央的石台上,一名老叟正在垂竿钓鱼。
他下肢被截,窝在圈椅上似乎有阵子了。
赵逢药过去打招呼:“老人家你好,请问您是这座别院的主人吗?”
老人家目光浑浊,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屋后另有一老汉替他送来了鱼饵。截肢的老人提竿,但见金钩已经被贪吃的鱼儿啃得空空如也了,两人顿时手忙脚乱,赶紧重新上饵。
赵逢药见状微微一笑,同时也不明闻到一股幽若的檀香。
想到之前探得宣力武侯素爱寻仙问道,赵逢药便舍了这前院,一路闻香追寻。
最终,寻到一处观宇生烟处。
方寸不大,但神佛漫天。
赵逢药上下观摩,见得观中主神仅有两尺来高,头盖红布,不辨面目。左右壁龛则塞了大大小小百十余座神像,瑰丽壮观,把繁复美学发挥到了极致。
香案前,诵经的仙师正在烧香念经,满院的檀香就是由此而来。
此人后背宽实,帽下两鬓斑白。
赵逢药只在门口短短的一站,阔别已久的熟悉瞬时就涌上了心头。
三十年来,即便他做过无数心理准备,但真等到了这一天才发现,原来连开不开口竟都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间隙,仙师感应到身后有人,反而是惊慌之下猛然回头。
“你、你是什么人?怎么站在这里一声不吭的?”
两人四目相对,这话赵逢药也想问。
此人生得慈眉善目,根本就不是当年的赵君献。
一刹那间,赵逢药失去了目标,堪堪定在原地。
这时,方才在池塘送过鱼饵的老汉跟过来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休得无礼。”
赵逢药适才窥得庐山真面目,原来这个为人鞍前马后的老汉,便正见南别院的主人,宣力武侯。
“赵盟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命仙师扭动神像机关,里头另有一条通道回声深幽,看起来似是他时常出入的地方。
“请进!”
施居逸挥手让仙师退下。
看样子,想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赵逢药需得跟从此道,由不得他多做选择。
赵逢药即便武功再高,也不能在施居逸的地盘如此托大。何况此人城府深不可测,一旦进入,结果难以预料。
“赵盟主的谨慎能够理解。”施居逸随即启动另外一道机关。
满墙的神佛壁龛经由机扩齐齐转身,阴面的暗格切换至阳面,琳琅满目的物件干净齐整,布满了整间屋子。
乍一看去,都是三十年前的旧物样式。
施居逸逐一抚过,如数家珍,“这些都是我南征北战的战利品,有漠北耶律王的马刀坠,有南蛮乌戈国国主宝座上的明珠,贺颜土司的短鞭,天下第一刺客的匕首,玉器印章,令牌扳指,物类数不胜数。”
他取下其中一块道:“其中有一枚玉佩,我印象尤为深刻。它只有半枚。它的主人告诉我,它一分为二,另外一半在他的胞弟身上。赵盟主看看,此物你认得否?”
赵逢药还未接过,便就意识到他说的玉佩究竟是什么。
“青山明月。”
赵逢药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腰间,剩下的半枚玉佩就在他的外裳内里。
这是当年母后遇难前交给他们兄弟二人的遗物,奉剑山庄一别,他们各戴一半,是羁绊也是宿命。苏醒以来赵逢药从未认真翻它来看,但不可否认,它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施居逸赞叹:“原来它叫‘青山明月’,看纹路,想必我缴获的这块就叫作‘青山’。‘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料定它们决裂之前,应该是世上最不愿割舍彼此的一组佩玉。”
赵逢药眼尾微红,“有什么话,武侯不妨直说,何苦这么费劲。”
施居逸既无得意也无沮丧,内心平静得近乎一滩死水。
“青山玉的主人是赵献王,我知道你从了荫镇醒来,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他。但是很可惜,世界上很少有像你这样的奇迹。”
“当年与你决裂后,他的四大护法虽然一时得胜,可是春江水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效力这样的主君绝无好下场,何况他们。是以日渐离心离德,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弃了献王而去。”
“他北上封禅,想法很好,却被很多人看穿他早已是副空架子。北边的士族没有一个是吃素的,献王既无文也无武,斗了三年两月,换坐三天的皇位,很快就被人赶了下来。”
“赵君献,赵献王。”施居逸看着满排的战利品道,“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不过是我功绩簿上稍有名气的一个。为结束割据混乱,一统天下,像他这样的我杀过无数个。所以赵晏师,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我之间没有私仇,只有天地造化。”
赵逢药顺利接过他的青山玉。
抬起头时,一瞬五味杂陈,“武侯跟献王有此渊源,又派人在了荫镇引我出山,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施居逸又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七星诀风平浪静,赵逢药自认可以应对,于是决定随他走进。
里头的空间寒气逼人。
过道不算长。
赵逢药常年与九灵天棺为伍,这种寒冷他再熟悉不过。可施居逸对比之下,居然能够单衣薄衫进出,说明他内功之深厚,未必在他之下。
暗门背后陈设简单,四壁皆是碧绿泛白的冰墙。
整座暗室像引活水注入,因为温度骤降,导致固化,形成了媲美于冰川雪原的旷野绝地。
赵逢药注意到冰窟的中间有一尊冰棺。
白冰雕琢而成,细节繁复奢华。
施居逸走近之后,伸手探进棺底,顺着冰棺中人的头发丝一路摸到脸颊——这冰棺之中躺有一人,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这是一巨肉身纤维化、整张脸孔都结满了霜花尸体。
观其年龄,应该不出十八。
“他叫牧诏,是我最疼爱的麟儿。当年他随我南征北战,鲜衣怒马少年郎,世人都道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我本以为‘宣力武侯’这个头衔,终将是天下给予他的嘉奖……”
“但是多么可惜啊,他那么年轻,却被困在了水底。时至今日,甚至没人能说得清楚他是怎么遇的难,可能是敌军天降猛士……但我儿明明骁勇善战……不排除一切根源在我,但是谁又能吃了这个熊心豹子胆呢……是因为忌惮,还是因为仇恨?”
施居逸自言自语,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意外丧子的普通父亲,想不通的事情比发间的银丝还多。
“不过还好,我补救及时,命人采到北极寒冰将牧诏保存了起来。多年以来,我一面征战沙场,一面寻找救他的法子。”
“什么横扫天下、什么万世太平,没有了诏儿,这些都毫无意义。早年间我或许还有什么居安天下的抱负,但是后来,我只想快速结束这一切。所以在听说了天玑老人的故事后,我觉得这是可能是诏儿重生的唯一机会。”
赵逢药:“这二十年间,江湖上所有有关天玑老人的‘悬知’,都是你放出去的?”
施居逸:“十之八九。三十年前,我就已经找到了天玑老人的尸身,可惜一无所获。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不老不死’,主因还是在他修炼的七星诀上。因此我才将七星诀的消息通过千丝阁散布到江湖,策动群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么多年,失败者常多,但是老天待我不薄,让我等到了自傲自负的柳初平。”
“探索悬知的队伍分为好几支,唯独了荫镇的那支有去无回,我就知道那里必有异象。白骨杀人案后你去了千丝阁,不瞒你说,千丝阁的尹思疑是我的人,他的情报消息全都来源于见南别院。所以你想利用千丝阁所做的事,我一清二楚。”
赵逢药:“李禅因也是你的义子。”
施居逸:“他是我的义子,但我并没有把所有都告诉给他。他只是替见南别院掌管千丝阁,有用则用,无用则换。”
“……话又说回来,如果你也对千丝阁感兴趣,我可以让他把那个位置让出来。”
赵逢药笑:“不必了,成为见南别院的下署……阁下看来还是不够懂我。”
施居逸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
“年轻真好……理论上说你我年龄相差不大,你我曾经抱负相同,和你说话的确不用拐弯抹角。”
他把目光又移回到施牧诏的身上。
站在赵逢药的角度,他能清晰地看见施牧诏眼睑下的皮肤早已脱落,结块的腐肉绺成了一层又一层的冰。小小的一片,让施居逸笑了不过两下,转眼痛苦万分。
他推开冰窟墙壁一角,里头乌漆嘛黑,关押了不少的人。
这些人耐不住极寒,又因药物所控,对施居逸的举动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宰割。
赵逢药零零散散地辨认出,他们应该正是自唐家堡被人掳走的那些人。
施居逸从中扒出了武功相对较高的一个,秦无霜。
他催动功法,将秦无霜的内力吸得干干净净。然后带着刚刚取获的力量,转手输进了施牧诏破败的皮肉之中。
创口缓缓愈合,施牧诏的脸色也因这股内力的温养,变得不似先前那样惨白。
赵逢药对秦无霜无感,问施居逸道:“这才是赤月仙功?”
施居逸说:“没错,这才是正宗的赤月仙功,我花了不小的代价修炼此功,可惜获得内力却不能在体内长时间保存,更不能媲美‘七星诀’可以自生自长,所以只勉强为诏儿续命。”
“赵盟主既是聪明人,那么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我知道修炼七星诀需以内力为引,所以千丝阁后,我放任你的一切作为,甚至明里暗里替你扫清障碍。赵盟主现阶段的难处我也很清楚,跟整个江湖缔结契约不是易事,想彻底摆脱七星诀的反噬,重获新生,你需效仿天玑老人,另寻一具‘容器’。”
“我的诏儿等不了了,赵盟主又摆脱不能,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以各取所需:七星诀交给诏儿,助他重生,赵盟主脱离苦海、逍遥人间,简直两全其美!”
施居逸张开双臂,兴奋拥抱这份他苦心经营得来的希望。
但是对比他的主动示好,赵逢药却只是看了看冰棺,然后环臂而抱。
施居逸霎时换了一副面孔,“怎么,你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