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对面,是毫无生息的回应。
这种翻越沧海桑田的孤独,除了赵逢药,当世恐怕没有人能够体会。
万鹤松看着了他的脸色道:“算起来,当今江湖上,像我这样的过来人已经没有几个了。我记得你从前不会武,而没想到现在,你的内力却在我之上。如果你要为当年的事情复仇,找我无可厚非。但是冲我来就好了,没必要闹得满城风雨,伤及无辜。”
赵逢药冷笑:“你现在倒是有善心了。”
“哼……谈不上什么善心,倾一生做一事,总不希望辛辛苦苦化为泡影。”
赵逢药叹气,“可惜你的命在我这里不值钱,凌云台的这些弟子,六扇门如何处理他们,我也没有兴趣干预。”
说到这些,万鹤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也罢,我知道赵盟主从头到尾都是形势所迫,用‘复仇’二字是折辱尊驾了……可是赵盟主,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没想过今天还能遇见你,再怎么说,我也曾是十三盟的旧人,既是久别重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赵盟主,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存在对于奉剑山庄,究竟意味着什么?”
赵逢药微微一怔。
“少年英雄,总有用不完的心性,把想到的每一分都施舍给那些怜悯可悲的世人……”万鹤松仰天长叹,石英光斑驳地撒在了他的眼角,“人的一生,不是在走别人铺好的路,就是在为别人铺路。一将功成万骨枯,比起你肩负起奉剑山庄,你所走的每一条路,都是奉剑山庄为你铺就的。”
“你阻断了他们的选择,定义了他们的立场。赵盟主,你的存在不是救赎、而是负累。从前如此,今天亦如是!”
“海上有飞鱼,其一死而万物生。”
“人生过半,该有此觉悟……昔日赵盟主一叶障目,今日让我来教教你,譬如你我,什么才是最佳选择!”
比起赵逢药的犹豫,万鹤松坚定不移。
他凌空一掌,先手探取赵逢药的路数。赵逢药侧身闪避,跃至万鹤松的身侧对掌还击。
两人其一老练,其一根基虚浮。
赵逢药天赋不足,却有百十年的功力加持,对付万鹤松不在话下。
此一记,震得万鹤松白发乱舞。
“莫非这就是七星诀?”万鹤松此前早有怀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
赵逢药挖苦:“你倒是有眼力见。”
万鹤松:“我钻研天玑老人已有二十余年,只可惜到头来只学到一个替代品。我所习之功法伤人根源,也摧毁了我原有的武学根基,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内力填充,我会即刻暴毙而死……赵盟主,你的机缘真是羡煞旁人!故人已去,如你独活于世,不老不死也无甚意趣,你若相弃,此法不若归我?”
刚才言之凿凿、大义凛然,还以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没想到也不过是杀人越货。
赵逢药瞧也不上,“你滥杀无辜,此法归谁也不会归你,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万鹤松大言不惭,殊不知自己早已成为了赵逢药必取的第二味药,反客为主,说来可笑。
“那就赌一把,看看凌云还有没有机会起死回生!”
他背水一战,对着赵逢药一顿横冲乱斩。
虽说他内力澎湃,但绝大部分其实都难以为已所用。每出一掌,内脏必定受损一分。但倘若自损心脉,激发内功护主,则乱斗的内力能短暂凝聚,打出较为成型的杀伤性招式。
最早擒住赵逢药,用的就是这种置之死地的办法。
只不过此招凶险,用来对付公孙茂之流,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可一击不中,假使进入内力相持,心脉寸断便就只在须臾之间。
富贵险中求,眼下情形万鹤松的确也只能赌一把:
如果能在失控之前将赵逢药的七星诀吸入体内,那么以七星诀为引,万般内力皆可驯化,从而化险为夷!
届时再曝光赵逢药的真实身份,指鹿为马,凌云台或许还能转危为安。
两人各有想法,也按照各自所想,一个背水一战,一个极限拖延。飞檐走壁,腾挪闪躲,你来我往,端是毫无意义的过了三招。
万鹤松压制心脉不够,干脆又封上奇经死穴,大有玉石俱焚的势头。
兵行险着之下,万鹤松终得一手。
赵逢药以不变应万变,却没想到万鹤松右手直劈,目的不在击杀,而在左手相辅。冲拳之际,赵逢药剑指反压,结果万鹤松拇食指顺势顶上,巧妙点在了赵逢药的尺神经一穴。
此穴直通厥阴心经,须时一按,便酸痛难耐,瞬间失力。
哪怕只是很短的一瞬,万鹤松也牢牢扣住。
力道弹出,银针一般刺进赵逢药的骨髓,顺着厥阴心经往上,直通赵逢药的心脉。
万鹤松狂笑不止:“赵盟主素来智计无双,但是论武功,果然还是经验太浅!”
赵逢药心口钝刺,真气登时被疏分成了几缕,自阴郄、神门、少府几个穴位往外汹涌流散。
这似乎正就是万鹤松所练邪功之原理。
须臾之间,赵逢药心绞难当,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在钉床上滚了一遍。
可惜万鹤松没来得及得意,情况斗转急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七星诀一点点吸出。可待进入体内之后,周天只运转了个过场,跟着竟然反被挟持——多年积攒下来的内力从哪里吸进便又从哪里流出,通通又回到了赵逢药的心脉一道。
“这不可能!”万鹤松想要松手已经是妄想。
而赵逢药也不像方才那样心力交瘁,笑说:“可惜了,替代品就是替代品,果然不怎么厉害。”
万鹤松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着了对方的道,“盟主还是跟从前一样,做事总是出人意料。”
两人斗得不可开交,同一时间的藏经阁外,李禅因等人也片刻没敢耽搁,集思广益,寻找破门之法。
最后贾信如提出一个可能:银甲蟠龙锁精妙无双,既无法自外开启,或许只能蛮力破除,天外玄铁便是破解关键。
但事出突然,众人亦不知去哪里寻找这天外玄铁。
届时,聂元川便戴罪立功地陈情,说小师弟仇堰天赋异禀,手中正就有一把天外玄铁打造的宝剑。
仇堰不知藏经阁所为何事,当即就被叫来劈开重门。
经书万卷,动则可测风云。
里边赵逢药耳听八方,提醒万鹤松道:“逃也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你想通过藏经阁的暗道地遁,但是很可惜,这地下方才已经被流沙所堵。你现在插翅难逃。为了凌云台的安宁,还是束手就擒吧。”
万鹤松哈哈大笑:“逃?能逃到哪里去……”
“……也罢,没想到黄泉路上还有故人作伴……盟主,你我已是过去,早该化作史典青烟。与其绕大一圈回到原点,不如就跟我一起去算了!”
门前传来银甲蟠龙锁一分为二的声音,万鹤松绝望之下,主动挑断心脉,向赵逢药打出了呕心沥血的一掌。
赵逢药敬他一分,用七成内力回应。
两掌对撞,力大滔天。赵逢药纹丝不动,而万鹤松却见得如藏经阁的纸片一般,轻飘飘地被掀飞向了半空。
鹤冠脱落,白发乱飞。
同时之间,银锁斩落,藏经阁铜墙铁壁大开。刺眼的光芒将万鹤松的银发层层包裹,仿佛天降一道障眼法,保护着他向死而生,逃出生天。
他连劈两掌,扫清门前。
可“噗”地一声,白惨惨的光芒中,突然开出一抹艳腻的红。
万鹤松的掌风停在了仇堰的额前,而仇堰用以劈开蟠龙锁的天外玄铁剑,则直直穿透了万鹤松的胸腔。
等到彼此看清时,万鹤松胸前的血像拔了塞子的酒坛,成注成注的往下流。
“你!”
“师父?”
仇堰只是慢了那么一拍,他根本不知道藏经阁里的是万鹤松,也根本想不到万鹤松会突然朝他扑来。以至于毫无防备,让师傅撞死在了这柄还未成型的玄铁宝剑上!
仇堰吓得语无伦次,剑却不知为何无论如何也拔不出。
“我的好徒儿,你们……”万鹤松看把一旁的聂元川也合算在内,“大义灭亲,欺师灭祖……好啊好,枉费我……白、白养了你们十几年!”
“师父!”
仇堰急得眼泪直往外滚。
而万鹤松的手,似怨恨似怜爱,鲜血满满地自他发鬓抹过,留下一道。
“你们两个……孽徒……”
“不要以为,杀了我就能坐稳这凌云宝座了……我在,凌云囫囵算个门派,若我不在,你们自保尚不能……外人如何信得……”万鹤松气道哽噎,“……路还很长,总有一日……你们会遭报应的……”
仇堰泣如雨下,“师父,不要……不是这样的……”
万鹤松鲜血淋漓地揉在他的脸上,嘶声力竭,“……我会在阴曹地府,看着你们……看着你们……”
说罢,死不瞑目,就这么定定地,双眼通红地定格在了触手可及的光芒里。
仇堰焦急,左右求助:“大师兄?大师兄!”
聂元川眼眶湿润,可是反应冷淡有余。
他拍了拍仇堰的肩,说:“别怕……此人已经走火入魔,被邪功所控制,早就不是我们的师父了。”
“大师兄!”
“听话。”两个字后,聂元川再也不能继续。
仇堰气力抽尽地跌坐在地,似乎一知半解,认清现实,把满头银发的魔头轻轻放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