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鹤松一死，给凌云台留下的是一地鸡毛。
赵逢药被众人“解救”，藏经阁地道也被六扇门翻了个底朝天。
地道主路因触动机关被堵，可中间另有一条支道，直通万鹤松的住所，重伤昏迷的沈纵天就藏身其中。
在他房间中，六扇门还搜出了一本名为“赤月仙功”的武功秘籍，其中大部分都是密语编制，以待考究。夹页中还有“十三盟主令令牌”的绘图原本，质地粗糙，已经颇有些年份了。
事实胜于雄辩，以万鹤松作为，就算今天不死，进了六扇门恐怕也很难再活着出来。
不过因他坏事做尽、最后却死在了自己的徒弟手里，众人对于他的死一时间又百感交集。
仇堰守着万鹤松的尸身，坐在空荡荡地板上一言不发。
聂元川配合六扇门主持后事，看待赵逢药的神情不能说恨之入骨，只能说如果眼神能杀人，赵逢药此刻早就已经死千百遍了。
不过赵逢药并未搭理，而是一直都在关注仇堰，尤其仇堰手中那柄鲜血淋漓的“剑”。
血和玄色的剑身色彩难辨，可上面却清晰地印着两个大字：宿命。
赵逢药一言不发，趁无人住意，渐行渐远地就走到了凌云后山。
最先找到他的不是唐三应，而是李禅因。
“你怎么在这里？”
赵逢药在这儿找了片角落进行简单的调息——万鹤松的内力过于庞杂，较之司空曙的那次，融合得不是那么顺利。
察觉到李禅因的到来，赵逢药用袖口蘸了蘸眼角。
“你又哭了。”他用了一个“又”字。
跟着便有一张手帕递过来。
赵逢药刚才的确是流过眼泪，但一切都是七星诀作祟，跟“哭”是两回事。
“我没有，你看错了。”赵逢药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口风却把得比刑堂大老爷还紧。
赵逢药嘴上如此，到底还是妥当地接过李禅因的一番好意。
李禅因接着刚才问：“所以，你怎么一个人到这来了？”
赵逢药便回：“我嘴笨，像这种情况，既不知道怎么说场面话，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接下来的挞伐声讨，还不如先避避风头。”
李禅因：“场面话我能理解，但是挞伐声讨从何而来？”
“因为兵行险招，为逼幕后主使现形，我嫁祸于人。你也看到了，凌云台对我本来就有很大的成见。这第二……”赵逢药叹了很长的一口气，“怪我会错了万掌门的本意，如果换种方式揭露他的罪行，万掌门……没必要死得如此极端。”
李禅因：“这话怎么说？”
赵逢药：“我原来只是想，凌云台用‘七星诀’作饵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局，目的应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杀人。可之后我才明白，万鹤松的目的，其实老早就通过聂元川的口公之于众了：比起杀人，他们更想做的，其实是为凌云挑选一位继任人。些许区别的是，这个所谓的‘关门弟子’实则早就已经选出来了，就是仇堰。”
“……十年磨一剑，出师第一剑，斩的却是自己的恩师。”
“我跟万鹤松独处的时候他曾说过，‘人的一生，不是在走别人铺好的路，就是在为别人铺路。’”
“他这辈子坏事做绝，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拉凌云陪葬得不偿失，倒不如用自己的死，为凌云铺一条路。”
“我想他一定计划过很多遍，怎么死，死在谁的手下，最后才选定了仇堰。仇堰身世干净，经此一事，凌云与万鹤松割袍断义，江湖只会记得凌云有位天才少年，‘替天行道’、‘义薄云天’。这第一步，就甩出无名小卒不知道几条路。若他自己争气，凌云三剑客也再多撑几年，凌云也并非完全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李禅因微微笑：“这么说，万鹤松名为祸乱武林，实为凌云献祭，倒也是用心良苦。”
赵逢药：“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确不失为最佳选择。”
李禅因：“所以你也赞成？”
赵逢药：“是啊。你没有发现吗，这世上有很多事，做和不做都是错。这个时候还能以身入局，换生者可能，怎么能说不是两全其美？”
李禅因好奇：“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感想？”
赵逢药笑着说：“非要年纪大才能有此感悟吗？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千丝阁阁主的活儿早就不想干了吧，可是想退又不能退，你不也很为难吗？”
李禅因诧然：“你……你看出来了？”
“初入千丝阁，你宁可将青面黄破案交予身为新人的我，也没想过让喻掌阁牵头。让我猜猜……因为你有不想让他知道的事？”赵逢药试探每一种可能，“雪庭大劫案不太可能，褚主事？林朝？和林朝相关……天字二号宝匣？”
赵逢药根据李禅因的微表情，猜中了所有人都忽略掉的一点。
昔日挂金缉宝阁的“天字二号”任务。
赵逢药：“林朝回陵溪之前，最后落脚的地方是安木府。正巧我有一位朋友去过安木府，他活跃在黑市，说安木府近来只发生过一件秘而不宣的事，那就是安木府府主与人交易出了府上的‘天姥云锦’。”
“天姥云锦，记录了瀛洲天山所在，昔日天姥游仙就是在那儿归隐遁世……也就是说，天字二号任务，挂金寻找这遁世之所的人是你？”
李禅因赧笑：“没错。”
赵逢药：“你无心江湖纷争，一心只向闲云野鹤。要是被喻掌阁看破，被属下知道他们的阁主早已生心退意，千丝阁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李禅因：“日暮青山绿，我心清且微。只是慕名以求，没想到会被无故扯进案子。”
赵逢药：“有人跟我说过，阁主之位非你莫属。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有你的难处……你有耳疾，与人交流都是通过唇语，对不对？”
李禅因哑然失笑，为赵逢药的观察折服得五体投地。
初见赵逢药时，李禅因自认为已经掩藏得足够仔细了，没想到居然早已经被看破。
他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千丝阁需要一位阁主，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我。如果有得选，倒是想如赵兄一样，浪迹江湖，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
这话好像很难用来形容赵逢药。毕竟现在的他，每当眺望眼下之薄暮青山，杳杳林海，都还有种不可逾越之感。
“像我这样有什么好的，朝不保夕，籍籍无名。自然还是像你好，干点什么也不必那么费劲。”
李禅因听得出他的口是心非，问道：“赵兄如今也是有一万声望点在身的人，真想寻亲应该不难，想必是还有什么心愿未解？”
赵逢药承认：“是有个不太容易实现的心愿，到时候说不定还得拜托阁主帮忙呢。”
李禅因看向他所看的叠嶂远方，说：“道阻且长，只怕难关重重啊。只可惜，赵兄若真有难，我亦无能为力，恐也只会袖手旁观。不过……”
“不过什么？”
“我可以在中秋金粟论剑等你，等你来为止。”
两人同时收回视线，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只是他日金粟论剑来临，李禅因但凡知晓赵逢药的谋划，乃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将他痛揍一顿，不知道会不会后悔今天的约定。
话题暂告一段落。
且说二人后山长谈之际，六扇门已经将沈纵天凉水泼醒，鞭刑逼问了一些案件细则。
沈纵天作为这起案件的第一帮凶，得知万鹤松已死，便顺理成章揽下了所有罪状。
作为前辈，沈纵天这个师叔无疑是称职的。
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死在审讯台，凌云干尸案的幕后凶手，任何时候也都就到他为止。
至于凌云弟子百人，因并未得到明确指令，说顶天了也就是一句“误会”。大不了聂元川出面，以管教不严自罚，无凭无据，外人总不至于空口白牙给那么多人扣帽子。
黑龙山名义上属荆凤书管辖，所以拿人问罪由他负责。
其余无关紧要的事，就交由秦般岭过问。
了荫一别，秦般岭一行奔赴安木府。途中用了一计，让捕快冒充百里跖，还特意藏着掖着，路过安木府时又对案犯身份闪烁其词。百里跖出于好奇，深更半夜贴近一探。哪知秦般岭崔定安等人早就摆好了龙门阵，上演了一出猫捉老鼠的戏码，差点将人捉住。
要不是白骨杀人案在前，六扇门疲于奔波，安木府那次百里跖绝无可能又再逃脱。
所以得知此计出自赵逢药后，秦般岭对这个药人的一应消息都格外上心。
武林大会还没开始前，赵逢药刚听闻黑龙作祟的传说，就立即向秦般岭传递了一封书信。
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
百里跖胆敢在六扇门面前冒充秦般岭，说明他心理素质极高。越是危险、越不可能去的地方，他越有可能会去。
如此，秦般岭才来得这么及时。
“此地归荆捕头管辖，我不便越界办事，所以刚好知会了一声。轩辕大人应该是得到了荆捕头的消息……还好带了这么多人，我看凌云台上如果真闹起来，六扇门七十来人也控制不住。”
赵逢药唏嘘不已，“是啊，幸亏秦捕头来得及时，不然我现在恐怕都已经是一具干尸了。”
“闹半天是凌云台在窝里斗，一个个的，真是没劲！我本以为真经被盗真是百里跖做的呢，要是能碰上他就好了！”
贾信如在赵逢药身旁目不斜视地眨巴眼，好像两个人所说一切都跟他毫不相干。
不过秦般岭此行不虚，毕竟赵逢药能飞鸽传书给他，他自以为必定是了荫镇前的招揽发挥了作用。
赵逢药又再斩获一案，如此下去，终有一天也会回馈到他秦般岭的身上。
调停完凌云台上诸事，六扇门对此案做出临时处置：主犯沈纵天、从犯姜忱，二人十恶不赦，危害江湖，人证物证具在，立判秋后问斩。凌云台助纣为虐，有失职之嫌，考虑许多人都被蒙在鼓里，暂定交由六扇门代为监管。若三年之后，确认整顿肃清、与江湖无害，届时方可恢复自辖，参与江湖事务。
众人对此没有异议。
不过这里面偏有赵逢药跟大家唱反调，说：“真是可惜了，算起来，姜忱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不是迫于沈纵天的淫威，也不至于被关在半山溶洞，一关就是十余年。”
“还有件事情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供姜忱炼药的那批人都是死囚……死囚啊！按理来说，死囚不应该被关押在刑牢吗？怎会轻易被调至凌云台？这件事如果只在姜忱这里结案，难免有敷衍渎职之嫌。轩辕大人若是上心，不如查清来龙去脉，以免有漏网之鱼。”
这是青面黄婆案后，轩辕止第一次注意到赵逢药。
言外之意他也听出来了，是在怪他没有挖出幕后脓疱，草草结案。
“说得也是，想来姜忱也不过只是其中一环，背后说不定还大有文章。”轩辕止皮笑肉不笑，“岭南‘无相医仙’的半月堂正缺人手，那就判姜忱流放岭南，以功补过。待六扇门得出结论，再做处置！”
听闻这个结果，人群中不少人松了一口气，其中就包括曾雪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