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铜墙铁壁为御,门上又设有三道银甲蟠龙锁。外面上锁,则没有钥匙不能打开;而如果是从里面反锁,则无坚不摧,外人断无可能闯进。
可同样这银锁一落,内外阻隔,里边的人想再出去也绝非易事。
得知消息的聂元川和曾雪令终于现身人前,他们怒斥凌云弟子的鲁莽,并向六扇门解释弟子们不过是会错了用意,有所误会。
而眼下六扇门根本没有心思追究他们唱的这出戏。
撬开银甲蟠龙锁,把万鹤松缉拿归案才是正理。
就在外面想尽办法的同时,藏经阁因大门开合紧闭,所藏书页纸片狂飞乱舞,半响才安静下来。
赵逢药漫不经意地整理衣衫,一针见血道:“你自己躲进来也就算了,把我一并带进不是自寻死路吗?”
却见万鹤松弹指一挥,开动机关,藏经阁露出穹顶的八棱石英照明。
八个方向的光芒散落四方,光影照耀,颜色暗白不定。
“我以为,赵盟主会想要借一步说话。”
赵逢药闻言顿了顿,“我还以为刚才是幻听,看来万掌门的确是故人。”
直到现在,万鹤松仍然试图从赵逢药的脸上找寻那种熟悉的感觉。可他的眼里,眼前此人就像一副看不清的画,陌生得好比如一面之缘。
“呵呵……不是你变了,而是我老了……”万鹤松不得不承认,那些有关赵晏师的记忆终归还是停留在了三十年前。
“赵盟主看起来,好像对我没有半点印象?”
赵逢药笑哂,“我应该记得你吗?”
万鹤松:“记不得我很正常,你日理万机,眼里放的都是一统武林的天下大事,怎么会记得我这种无名小辈……倘若我说,当年你行军赤源的消息是我走漏出去的,才使得你为正气盟所擒,震动奉剑山庄乔语堂和邢佑疆。这样的话,你会不会想起我来一点?”
“赤源”这两个字,可以说是赵逢药的禁区。
自醒来以后,他无时不刻都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赤源埋伏是你做的?你是……”赵逢药嘴角抑制不住地抽动,“抱歉,我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万鹤松:“没关系,我不过是‘还神鬼解’麾下的无名小卒。十三盟淮左起势后半年,我用悲惨的身世取得了右护法的同情,后来屡次建功,右护法因而对我信任有加。对于盟主,因我常年在外执勤,所以我们见过次数并不算不多。但每次论功行赏,晚宴上我都认认真真向你汇报过我的大名,万奚风。”
“万奚风,这么说我就有点印象了。”赵逢药直奔主题,“为什么要背叛我?”
赵逢药已经非常理智地没有即刻翻脸了。
要知道,赤源伏击是酿成一切的始因。
倘若他没有被擒,邢姨和乔先生不会落进圈套,他不会无路可走,最终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更不可能一遭失算,沉睡多年,叫奉剑山庄群龙无首,演变到后来所谓的“崖山海战”。
换作江湖上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被人陷害至此,都恨不得有仇报仇,即刻将对方碎尸万段。
万鹤松大笑,“赵盟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谈背叛,那也要看是背叛谁。于你,你是祸乱的源头,对付你是替天行道。”
赵逢药:“你为正气盟办事。”
“那不过是一群伪君子。”万鹤松道,“我只为我自己。”
寄人篱下,委屈求全,这两种万鹤松似乎都不是。
“说起来,连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双亲惨死,亲眼见到一代王朝败在外族的铁骑下……那个年头,农田颗粒无收,人的性命连一棵野草都不如,活着就是奢望。”
“你恐怕还不知道亡国的路有多难走吧。我十岁就跟妹妹成了孤儿,跟着流民一座城一座城的流浪,居无定所。饿了就在野外刨观音土,冷了就在躲在狗熊洞里取暖。我们不敢孤身上路,更不敢跟难民结伴,生怕哪天睡过了头,就成了难民盘子里的菜人!”
“知道那个年代死人有多受欢迎吗?”万鹤松笑得很是诡异,仿佛切身体会,“死人身上全是宝,衣裳、物资,甚至头盖骨都是好的,谁先发现就归谁,前提是,自己可千万别变成死人。”
“后来活是活下来了,但是真厌恶了那样的日子。我时常在想,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正常人、吃正常米粮的日子。直到中原出了个赵献王,十年不到就收复了失地,眼见着就要天下太平了……就差一步,真的就差一步……结果他居然被自己的亲弟弟给反了……呵呵呵……”
赵逢药听着这些一言不发。
万鹤松:“赵晏师,我在十三盟待了三年,如果没有真心诚意地投诚付出,右护法也不会视我为心腹。平心而论,你们的确是一群有理想有坚守的人。但行好事,从不滥杀无辜。可惜这些不能当饭吃,你们总说着天下太平,可这个天下之所以不太平,正是因为有你们。”
赵逢药:“……照你这么说,奉剑山庄、淮左十三盟的人,都该死?”
万鹤松恻恻发笑:“多大点事呢……委屈,辜负……欲成大事,不可能没有牺牲。自古兔死狗烹,奉剑山庄从向献王交纳投名状的时候起,就应该想到自己将有可能的下场……不是说为了天下太平吗,为了天下太平,他们应当有这种自我牺牲的觉悟!”
赵逢药:“有功之臣给权利祭旗,黑白颠倒来换‘天下太平’……换来的,究竟是“太平”的天下、还是暗夜里的昙花一现?换做是凌云台遭此劫难,需以凌云换江湖太平,你是不是也要说一句‘多大点事’?”
“强词夺理!”万鹤松激动到颤抖,“凌云台不是奉剑山庄!即便你说得再‘正确’,事实是一切都并没有如你所想。”
“你看看,那场战事早该结束的,因为你的坚持,最后换来了什么?是奉剑山庄平反正名,还是淮左十三州免于肢解?都不是,是又一个十年动荡!”
“我跟妹妹没有死于背井离乡,我们也在南岭重新安了家。可你跟正气盟的战火终于还是烧到了南岭。马匪为患,流寇四起,我妹妹被人挖掉心肝,死在了家里……十年……你知道有多少无辜百姓断送在了这十年?”
万鹤松这番话揭开了赵逢药最不愿面对的事。
时隔多年重回武林,不管他有没有刻意留意,他都能感受到当年战乱给天下百姓带来的殇痛。如白骨庙,如天藏山庄。
三十年间,战后创伤一寸寸地愈合。表面上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实则在这背后,无人愿意提起那个深恶痛绝的过往。
而这一切悲惨的源头,他赵晏师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
“赵晏师,我虚长你两岁,十三盟势力发展到南岭三十六峰时,我自然而然地归顺到了你的阵营。据我的观察,你跟那些王公贵族的确有所不同,你虽当了大恶人,但确算得上是仁义君子。”
“你施恩百姓,坏事揽给自己,好处留给奉剑山庄。就连我这条贱命,其实也是你不经意间救下来的……”万鹤松察觉不到自己的动容。
“正气盟那帮伪君子,外族来犯之际装死,瓜分淮左十三州利益的时候才最为卖力。他们抹黑十三盟,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显得他们高高在上,立场多么的具有正义性。就这群狗仗人势,他们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赵晏师,我为你不值。”
“……但是,你的价值也正就在此。鬣狗永远学不会知足,只有你,只有你才懂得牺牲的意义。赵献王也好,十三盟也好,天下大势系于你一人。所以尽管替你不值,尽管违背天地良心,我仍觉得必须要送你一程。”
万鹤松毫不后悔当年的决定。
只是对于赵晏师,一个三十年后仍然活着的赵晏师,他也拥有着比任何人都要复杂的心情。
“赵晏师,你如今回来,是想报仇吗?”
今时不同以往,没有那么多正邪利害摆在面前,赵晏师为报当年背叛之仇无可厚非。
可是赵逢药却似乎并不急于杀他,“我想知道,当年赤源围剿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还有你们提到的,崖山海战。”
万鹤松神情疑惑:“这些事情,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正气盟以你为要挟,说是逼乔语堂和邢佑疆两人以命换命。可那分明是一网打尽的陷阱。”
“他二人来是来了,带着奉剑山庄精锐,不过主要人手都用来救你。你昏倒在水牢,是奉剑山庄护送你离开。至于他们,等奉剑山庄人马返回救人时已经来不及了,万箭穿心,全军覆没。”
“听说你也受了箭伤,十多天后才脱离危险。而经此一役,十三盟士气一蹶不振,兵分成两路向东逃窜。不过那时我早也已经不在正气盟了,正气盟如约给了我一块地盘。我跳出你们之间的纷争,开始经营凌云台。后来的崖山海战我也没有参与,但我知道你和奉剑山庄四百多人全部跳崖自尽……”
万鹤松的描述显然有误。
受箭伤,十多天后才脱离危险,携四百多人跳崖自尽——那时的他早已沉睡在了九灵天棺,事后这些,必然出自旁人之手。
“真的全都跳崖自尽了?”
赵逢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其中多多少少说不定还有人存活于世呢?
万鹤松笑:“看来赵盟主还是心有不甘……你高歌猛进一路推到南岭,结果赤源围剿之后又被一路打回淮左。虽然捍守十年实属罕见,可是鼓掌难鸣,无非作困兽斗。听当地的渔民说,那日你振臂一呼,四百多人跟着你说跳就跳。自那之后三日,崖山海上尽是浮尸。”
“尽是浮尸……”
“是啊,正气盟的人在那搜了七天七夜,虾兵蟹将不少,却唯独没有找到你的尸身。”
“……所以你便借这个传言,用赵晏师‘回归武林’埋了条长达二十年的暗线,以便哪天犯下任何罪孽,都能有个最合乎情理的替罪羊。”
“没错。”万鹤松到现在都还处在震惊之中,“虽说是埋线,但你居然真的没有死。二十年了……赵晏师,你因何未死,还如此岁月不经?你潜进凌云不会只是为了看热闹吧,你重回武林,除了报仇,究竟还想做什么?”
听闻崖山海战,赵逢药的心几乎死了一半。
但是面对万鹤松,他不吝啬说出最狠的话:“创业未半,回来当然是要重新称霸武林啊!”
但是万鹤松却似乎尤为了解他:“称霸武林?在我看来,至高之位、统御江湖,这些从来都不是你的志向……你该不会,还想着为奉剑山庄平反?”
赵逢药:“称霸武林,替无辜者平反,这两者并没什么冲突。”
万鹤松:“从前你可以说没有冲突,可今时不同以往。赵晏师,我不知道这二十年间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回来。但是崖山海战之后,奉剑山庄早就烟消云散了,当年恩怨情仇早就成了一捧黄土。说复仇我尚还能理解,但是平反,你向谁平反,跟谁诉冤?”
“你看看现在的江湖之中,平反的人在哪,谁又在乎他们的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