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赵逢药安排好一切,天色堪堪渐暗。
他找出时间对义庄的尸体再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除了与医书夹页的经络图一一对照,确认郎中身上几个比较重要的穴位之外,还尤其查看了他那一双手。
左右掌心均有熬丹炼药的陈年老茧,以右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处与食指拇指的指肚处最厚。
唐三应在旁掌着灯,对比自己的五根手指陷入沉思:“红枫药谷出神医,但是关节指根生茧,这代表什么?”
赵逢药把郎中的药箱打开,从中间隔层抽出纸张乃至一支毛笔。
“捏住试试。”
唐三应生疏地将笔提住,笔杆的着力点正好拤在中指关节、食指拇指指肚之间。
他恍悟:“是因为常年写字?”
赵逢药展开医书一遍遍翻阅,“这位金枝门生医术具体如何,实在不好断定。不过他字迹隽秀、擅长总结,所有的药方针剂都力求剖解其中诊法逻辑,乃至古籍据证。我记得有个前辈跟我说过,凡是科举试子为了答题引据、论点国策,都有这种举一反三的习惯。所以这个郎中有没有学医天赋很难说,但做学问应该是有两把刷子。”
唐三应:“我也认识一位前辈,他自称接触过不少师承红枫药谷的药师。我记得他曾有提起,说红枫药谷不收庸俗之辈,极为看重后来人的天赋。郎中显然全不符合,红枫药谷难不成是发错了‘金枝’?”
金枝发没发错不知道,但赵逢药知道外头人声接踵,戏台已经搭好,真相马上就会水落石出。
他撕下郎中的衣物一角,准备登台唱戏。
门外周溥京是崔定安专程请来的,咸宜园及书院等人都侯在白骨庙,赵逢药有些话想要私下问他。
“听刚才那位捕快陈情,才知道是六扇门办案。白天是在下怠慢了,不知道先生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周溥京很是客气。
赵逢药负手向前,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白天在老太公堂前见到金枝高挂,突然觉得很好奇。桃李书院门生满天下,人员众多,不知道书院发金枝乃至门生摘金枝都是如何经手、如何对接的呀?这门生遍布四海,远赴而至,万一错摘金枝、或者不小心张冠李戴,书院会通常会怎么处理?”
周溥京道:“金枝是根据实际考察,由各家前辈限数发放出去的,桃李书院以‘李枝’为信,若后生有意,便在半年之内持信物入院,正式成为桃李书院门生。”
“至于错录之事,其他六院不清楚,至少桃李书院目前为止还未发生过。很简单,因为入院之前所有门生仍需通过三道非常严格的测试,如果资质不符,届时也就劝退回原址了。”
赵逢药挑眉:“才半年啊?这么短的时间,却要精心备考通过三道检验,看来想要顺利入院着实不简单。”
周溥京纠正:“先生理解错了,不是半年,是考生拥有一定的资质基础,方才能收到金枝相邀。若是鱼龙混杂之辈,仅用半年时间便想通过金枝核验,根本不可能。”
赵逢药:“那凡事都有万一呢?”
周溥京笑:“就算有万一,那对门生而言也是如履薄冰。除非他后天刻苦奋力直追,达到应有要求,否则金枝七院在他们身上投入大量财力精力栽培,却发现是滥竽充数之徒,定会立刻逐出师门。背负欺诈之名,江湖将很难再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赵逢药咋舌,不想这金枝七院为维持自己江湖的特有地位,对应的行事作风也是果断无敌。
他目光一转,暗示唐三应自己之前的大胆猜测。
唐三应回想在义庄之内胡诌的问话,忽然就明白过来,何以白日赵逢药会说,“凶手有可能是与游医同期的金枝门生”。
四人行至白骨庙附近,冷清的庙宇里外塞早已满了火把与人。
秦般岭得到飞鸽传书,所以快马赶回了荫。
其实半天时间没能抓回百里跖,秦般岭就应该意识到,过去一天一夜,把已经脱身的人再给翻盘找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六扇门不会因此判他渎职,但门内捕头不止他一人,连连失利一定会某种程度地削弱他在几人之中的话语权。
白骨杀人案虽是一桩名不见经传的小案,但是眼下,却实他将功补过的关键。
赵逢药安排崔定安:“崔捕快,麻烦你带周先生过去认一认,把这些人按照我先前说的分成三个列队。慢一点没有关系,队伍慢慢排,时辰还没到呢。”
短短一天,崔定安早已适应了赵逢药的行事风格,不问缘由就立刻去做。
唐三应走到一边来,望着远去的背影低声问:“你刻意支开崔捕快?”
赵逢药纳闷:“这都被你发现了?”
其实这两天来,唐三应一直都在默默地观察这个傀儡。
“本来没发现,现在确定了。我有点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逢药小声密谋:“刚才周溥京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你回想郎中的样子,手腕寸、关、尺三联,还有身上多个重要穴位均有刺青。这像不像是拿自己作假肢,拼命补课、备考红枫药谷的样子?”
“再想想他原本擅长什么?是书籍学问啊。所以我有个大胆的猜测,死者颇有学问,最早收到的很可能是一枚‘李枝’,可是中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最后竟带着‘芍药枝’拜入了红枫药谷。”
“如果真是这样,你不妨再想一想,他的芍药枝是谁给的,自己的李枝又去了哪里?”
唐三应:“有人和他互换金枝,拿着他的李枝进入了桃李书院?而这个人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赵逢药:“对,说的没错!”
唐三应:“可这些都是你的推测,并没有证据。”
赵逢药姿态十足,“逻辑自洽,当然可以有证据。”
唐三应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你忘记了,我们的初衷其实不过是撇清自己身上的嫌疑而已。小崔跟我们一路走来,对金枝这条线索已经深信无疑。我们只要按照线索逻辑,给他一个合理嫌疑人,那我们的目的就能够达到啦,案子破获与否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你、你想找个替罪羊?”
“小声一点……你看,一方面既是李枝门生,一方面又在傩戏法师们身边偷师学艺,条件符合的总共不过那几个,十之八九,也不算是替罪羊。”
这两天赵逢药东一棒槌西一榔头,无数人都被他耍的团团转,现在眼见到了要交差,本来面目就露了出来。
唐三应按压怒火,“要不是你在一线天救了我,我绝无可能在秦捕头面前替你作证。你可以不懂办案,没人会说你,但是你搞这么多幺蛾子,会把已有的局面搅得更为复杂……江湖水很深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把握不住,最好不要乱来!”
赵逢药是傀儡出身,成为药人之前,他或许素有认知,但醒来之后真正接触这个世界,总共才不过两日。唐三应不愿意相信自己救了个魔鬼托生,更希望他只是不太懂得怎么跟这个世界相处而已。
赵逢药的眼神意味深长:“我不懂,我也没有时间去懂。你要知道是谁杀了郎中,大可以去禀报给秦捕头,没有的话,这件事情就听我的。”
唐三应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理直气壮,一时只觉得悔不当初。
可赵逢药无事人样,走到秦般岭的身边搭起了讪,说:“一日不见,秦捕头的面容很憔悴啊。”
站在一旁的唐三应脸都白了。
秦般岭正是焦头烂额之际,索性问他:“你让小崔将人分成三波,究竟是何用意?”
“秦捕头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凶案发生的那晚,曾经在白骨庙前亲眼见到白骨跳舞?”
“当然记得,不过猎户老黄却没见到。此鬼颠倒阴阳,所以大家第一时间认为是白骨精逞凶杀人。”
“秦捕头请看。”赵逢药让众人熄灭火把,把方向指到远处田野越陌度阡之间。
灯火辉煌时并不显眼,等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时,田间野草低伏,突然有发光的鬼影从地底爬了出来。
“白骨!”
白骨精现身,步履蹒跚,如赵逢药所见的那晚跳起了一支古怪离奇的舞。
众人不知它是人是鬼,只能屏气凝神看着它跳完所有。
结果到了中途一半,“白骨精”却骤然消失了。再出现时,只听得老黄突然一声尖叫,“白骨精”已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人群边上。
“蒲倝,可以出来了。”
蒲倝嬉皮笑脸,脱下挂有白骨的法衣,身前后背转了个圈。
“难怪白骨跳舞那么眼熟,原来是傩戏法师的禹步!”
咸宜园和傩戏法师们朝夕相处两个日夜,稍有眼力见的早就看出来了。
赵逢药拿出刚才撕下来的碎布说:“死者身上沾有磷粉,所以杀人夜的白骨跳舞其实很好解释……”
“凶手不过是学着傩戏法衣的模样,仿制了一件‘骨衣’。这件法衣选用了黑布为衬,再将人骨直接缝制在了衬衣之上。骨头又被白磷粉充分浸泡过,原野空旷处,便会隐隐散发出微弱的光泽。凶手穿身穿‘骨衣’,禹步前行,衬衣正好又和夜幕相融成一体,这样从远处看起来,就像是白骨精深夜独行。”
“之所以那夜我能看见、黄老却看不见,那是因为时间紧迫,凶手只来得及缝制一面。需要的时候,白骨在前,一旦转身,黑衣就会将他包容进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凶手本来也有意营造一个‘神出鬼没’的假象。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看见白骨跳舞的是我,而不是原定的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