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的身份初见眉目,可是凶手依然隐藏在迷雾里。
通过老黄的描述,赵逢药猜测凶手选择在白骨庙前剥骨应非偶然,而周老太公家的傩堂戏,似乎就是解开这个谜题的关键。
翌日一早,赵逢药就让崔定安将他带到已故周太公的宅子,即咸宜园。
这是周家祖宅,也是荫镇小有名气的私家庭院。
周老先生在世时,因秀才落第,便回乡当了一名书院夫子。为人幽默风趣,有教无类,深受当地人的爱戴。
老夫子三年前因病去世,按照当地习俗,周年祭祀请傩堂戏班俱事鬼神,亲朋好友及弟子共聚一堂,隆重缅怀。
“这种舞是当地习俗,法师佩戴以柳木制成的傩堂面具舞鼓侍魂,共有二十四相,二十四串曲,战乱连年驱鬼逐疫,风调雨顺冲傩还愿。二十四曲分三天来唱,第一天在‘神宫’,第二天在‘人世’,第三天,也就是今天,跳的是‘鬼舞’。”
崔定安昨日特意做了功课,甚至连鬼舞的曲目也打听到了一二,“什么《二郎镇宅》、《钟馗戏判》,大概就是这些。”
天没亮的时候,法师们就已经在香火缭雾之中开始了今日的鬼舞:大祭司在首,小法师们盘踞身后。长长一队,围绕老太公生前之旧物,手持令旗、师刀开路,赤红蓝绿之色,开山辟路一般。
赵逢药注意到这些奇谲的舞蹈,面具和法衣缺一不可。身体包括在厚厚的法衣之下,肢体扭曲,面目狰狞,乍看之下,有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之感。
“这就是鬼舞?”
有人随口回复赵逢药说:“这个叫作‘禹步’,傩戏的基本功,地府里的鬼怪灵魂离体、四肢软绵无力,就是这么走路的。”
赵逢药低头一看,说话之人像是个未入门道的小法师。后来才得知,他叫蒲倝。
“原来如此……小法师那你怎么没去跳呀?”
蒲倝负责奉香,说:“禹步难学,没个三年五年练习,跳出来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功夫不到家,大祭司说我还得再练。”
“哦,原来这个舞的玄机在这呢。”赵逢药醍醐灌顶,“这么看来,大祭司脸上佩戴的应该就是‘钟馗’了。敢问小法师,不知道二十四副面具里可有‘白骨精’?”
蒲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虽然叫作鬼舞,但扮的都是地府的官差,真要把白骨精这样的孤魂野鬼抬上来,不是触了东家的霉头嘛!”
“这么说就是没有了……”
赵逢药陷入沉思,果真如此,那前夜跳舞的“白骨精”又是从何而来。
蒲倝素来勤快,惜是运气不好,每当百里挑一打个差,大祭司一准就能发现。
奉香的间隙和赵逢药这才没聊两句,果不其然,“钟馗”一双火眼金睛精光四射地便扫了过来。
蒲倝吓得那叫一个激灵。
但仔细辨认,大祭司的目光似乎又并不在他身上。
原来香烛闪烁,一股杀气在大祭司和赵逢药之间来回穿梭,风卷云涌,狭路相逢。
只不过还没正式交上手,大祭司就迅速败阵下来。他神色闪躲,露出一派小鬼见了牛头马面不得不做低伏小的样子,故作镇定,鬼舞跳走。
周溥京是周老太公的长子,如今咸宜园的主人。
发现门前有人便出来相迎:“几位客人好面生,敢问金枝七院还是家父的门生?”
三个人面面相觑。
赵逢药立马回说:“我们钦佩周老太公已久,专程前来上柱香,以表敬意。”
最近两天,前来上香的人不计其数,周溥京没作多想,交手于家丁,让家丁负责引进礼堂。
咸宜园人手众多,庭中梅兰竹菊假山叠泉,无不精巧高雅。曲径通幽之境,各处通道均临时筑有隔离竹篱,只留出宾客往来的一条,以防人多迷路。
可以看得出来,即便是门庭若市,咸宜园依旧秩序井然、防备森严,寻常人难以在里头大做文章。
进入礼堂,门人分别递上三指黄香。
三人规规矩矩敬完,然后才被安排入座宾客席。
也就是在这俯首抬头的一瞬,赵逢药直觉性地停顿。他注意到案几桌布乃至经幡垂帘上,不似普通道场那样以经文篆箓绘制,而是以一组奇密花纹作为了替代。
图形,像是一截形状抽象的无叶花枝。
他按图索骥,再往左右高座的宾客身上打量,竟在几人的扇面、衣料,甚至荷包玉坠上,均看到了枝状类似却又略有差异的图案和物件。
他不禁好奇,这又是什么?
“赵逢药。”唐三应突然拍打他的肩,“赵逢药,你干嘛?”
赵逢药先是一愣,随后下意识地抹了一把眼角,这才发现自己早在毫无察觉的时候热泪盈眶。
刚才遇见大祭司时,确有一阵气血在内腑翻涌横冲,让他杀意大涨。可那时他已悄然封住了任督二脉,用以压制,没想到此股内力无声无息,竟不服管教,自作化成了热泪两行流了出来。
外人看来,无异于就是痛哭。
“我……我很感动。”
亏得赵逢药现在名不见经传,不然传到正气盟的耳边,还不知道会编撰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谣言故事来。
唐三应:“你很感动?”
赵逢药:“是,我……天性敏感,见不得好人离世。”
这么一句半信半疑之说,却叫咸宜园里分外共情。
满园内外,所有宾客不分身份地开导宽慰。甚至连周家亲眷,上至老少妇孺下至重孙子女,也从后院专程赶到,挨个上来一齐抱头痛哭。
前前后后,吓得赵逢药当场差点下不来台。
半天过后,这场感人肺腑的误会才慢慢消停。
赵逢药和唐三应好不容易先行离园,崔定安随后出来与之汇合。
赵逢药望向里面心有余悸,问:“怎么样,打听到灵堂上那些花枝图纹是什么了吗?”
崔定安原本是没有在意那些图腾的,“我按你说的去跟园内门人打听,原来老太公灵堂所挂之物,是李枝。”
“李枝?”
“对,夏得阴其下,秋得食其实。老先生春树桃李,所供书院也叫‘桃李书院’。”
赵逢药觉得哪里不对,“那其他的呢?我刚才见过一副扇面,那上面所绘花枝跟周老先生家的图腾好像并非同一种。”
“没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江湖上有个针对年轻人的师承仪式,叫作‘摘金枝’。”
唐三应在千丝阁情报署做事,对这种事情多少耳濡目染。
“我好像听过一些,桃李书院、红枫药谷、崖柏天宫、江蓠琴斋……好像是七座院府,每隔一段时间,向有学资潜力的年轻后生发放师承邀请。没记错的话,就是以‘金枝’作为信物。”
崔定安从袖中掏出一枚金色枝丫坠子。
“桃李书院的信物为李枝,红枫药谷是芍药枝,此外还有崖柏木、沉香等各式花枝木枝,涉及书、药、香、禽所有江湖上耳熟能详的领域。由于周老太公是桃李书院的前辈,所以这次三周年祭,其他各家都派来了主要代表,也就出现了你们在灵堂所见到的各式各样的金枝图腾。”
“原来是这样。”赵逢药接过这枚小巧的金枝挂坠,放在眼前轻轻拨动。
“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郎中身上不翼而飞的那枚挂件,就是这种金枝信物?”
唐三应冷静回忆:“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红枫药谷似乎就在平迁。”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
赵逢药总结道:“郎中是红枫药谷的学徒,从平迁远道而来,跟‘摘金枝’颇有渊源。这样凶手费劲心思拿走他身上的信物,正是不想他红枫药谷的身份曝光。所以凶手,大可能就跟金枝七院有关!”
听到这里,崔定安只觉豁然明朗。
从前六扇门办案,总讲究一证一物、流程办事。可今次的白骨杀人案,前面所做调查看似无关紧要,实际却草蛇灰线,遍地开花,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之前从未有过。
崔定安:“需不需要把咸宜园所有人等抓起来一一审问?”
赵逢药回想刚才和咸宜园所有人的接触,说:“倒也不用。不过摸排本地大夫、屠夫嫌疑的行动可以暂停了。这起案件的突破口应该是在作案动机,我怀疑行凶之人和郎中应当是旧相识,甚至,是与郎中同期的金枝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