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唯一还能强力支撑站起的人,便是房里的第三人,段宁。
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指拈来酒杯一饮,用以驱散满身伤痕带来的痛楚。
从摇晃不支的身形看得出,唐三应在他手下丢了大半条性命,而他也未见得又讨到多少便宜。
段宁提着剑一瘸一拐,“好小子,武功那么差劲还能跟我影抗,是条汉子!”
唐三应武功之低,历来是能用文时则尽量不会动武。
原本他也有“蒙不冤”傍身,可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容不得他做任何准备。要不是刚才出手及时,夜蓝衣恐怕早就死在段宁的手下了。
想到唐三应会变成现在,都是因了他的安排,赵逢药自责不已:“对不起,明知道你武功不好,刚才不该让你来。”
唐三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骄傲地抹掉了嘴角的血道:“但是除了我,恐怕没人能听得出来你一直都是在正话反说……”
“拿青面黄婆案和海上幽灵船对比,怪力乱神,临阵脱逃,这不像你。登岛后你说的每一句话,也都并不符合你往日的作风……所以当你让我‘监视夜夫人’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句话必须反着听,你其实是担心夜夫人可能出意外……你不明说,一定有你的原因。”
赵逢药没想到唐三应的进步会如此之快,“这个案子说来话长。”
唐三应苦笑:“一个字一个字的让人猜,却是是太难了……你还是别再废话了,快走吧,这段宁不那么好对付!”
片刻间的休息,让唐三应恢复了几分体力。为今之计,只能靠他三脚猫的功夫再拦段宁一拦。
段宁死死地盯着赵逢药的脸,问:“你去了活人墓?”
面对赵逢药身旁的女人,段宁则是阴狠毒辣,“灵玉,敖大在哪?”
女人对段宁这张脸似有着生理性的畏惧,她爬到一旁夜蓝衣身边,外衣盖好,冷静地抱在怀里。
赵逢药挑衅回说:“我学你们的样子,把他锁在海底了。你可千万别死啊,你一死,恐怕就没有人去救他了。弃置海底无人解救的话,下场会怎么样,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段宁勃然大怒:“灵玉,你敢!”
他提剑便要杀人。
唐三应即刻支撑站起,弓步横挑一招,两人刀剑相撞,内力将彼此惯性撞开。
武林之中,“潇湘神君”的武功虽非冠绝群雄,但还不至于沦落到和唐三应分较输赢。
可段宁的武功较之二十年前落差极大,唐三应背水一战,竟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
两人再次拼杀一处。
“赵逢药,我打不过他,你快去叫帮手!”
赵逢药纹丝不动,思考眼下是否要自爆武功,助唐三应逃脱困境。
可是唐三应比他想象的还要不怕死。
这也是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唐三应。他终于舍去了长久秉持的明哲保身,奋不顾已,埋头猛进。比较起来,段宁就要怕死更多。
侠路相逢勇者胜,摆在段宁面前的像一堵无论如何也击不穿的城墙。他令对手畏惧,也令对手羡慕。有那么一刻,段宁甚至以为唐三应是“不会死的”,他的眼里没有恐惧,而唯一能够消耗他的,就只有时间。
遗憾的是,唐三应的根基的确输段宁太多。
越往后,体力越是不济。
渐渐的,唐三应开始露出破绽:插步平斩,段宁天绅倒悬以化解;左右挂剑,段宁三环套月、转被动为主动。
两招过后,唐三应失去先机,准头急转直下。他如何破釜沉舟,段宁便如何提前预判见招拆招。
又三招过后,唐三应终还是触及极限,没能挡下段宁的一招内功。只见他被突然之间撞退在柱面,爆吐一口鲜血,用剑也很难再支撑起身。
他提醒赵逢药:“你们赶紧走……”
他自知回天无力,豁出去想最后一刺。可段宁却早已看出他不过强弩之末,反手拔剑,一举便将唐三应震晕在地。
地板“哐当”一下,发出了沉重的一声。
唐三应再也没能起来。
解决掉一个,段宁把目标转移到赵逢药身上,“你能下得海底活人墓,确有几分能耐。什么来头,报上名来!”
眼见唐三应落败,灵玉默默取下了夜蓝衣头上珠钗,攥紧在袖中。
赵逢药不巧瞥见,于是很有礼貌地问道:“灵玉小姐是吗?一会我照段宁这张脸扇个两巴掌,你不会介意吧?”
段宁哈哈大笑:“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话未说完,只见一道白光倏忽擦过,火辣辣的、毫无预兆地在他脸上留下了五根带血的手指印。不光如此,连附在脸上、那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也被这双手指给撕了下来。
段宁下意识地捂住半张脸——失去了“段宁”的剑眉星目,这张脸面目崎岖,丑陋寒酸。
“你!”
“段岛主,不好意思啊,我把你的脸给撕下来了!”赵逢药轻描淡写,眼神却锐利得足以杀人,“所以你就是敖二对不对?下头的敖大是你兄弟,你们兄弟二人趁乱潜入幽罗岛,鸠占鹊巢,狼狈为奸?”
事已至此,“段宁”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松开遮面的手,哼哧冷笑。
“姓夜的贱人果然贼心不死,给她一点颜色,竟私通外人回过头来对付我。是我大意了,就不该让你们这群杂碎登岛!”
见他承认,赵逢药也就直截了当:“夜夫人自知早在你的监视之下,却仍要兵行险招向我求助,说明你二人之行径叫人忍无可忍……我本来很难想象人可以作恶到什么地步,直到在活人墓里,见到你们囚禁的灵玉小姐……你们竟然软禁她们母女,互为要挟,当真是禽兽不如!”
敖隐却是得意:“二十年前,海上一役,我兄弟二人本来如丧家之犬,差点回不去中原武林,谁知老天爷让我们捡到这么大个便宜——这么金碧辉煌的幽罗岛,这么标致的姑娘家家,这么温香软玉的美人,就连‘本尊’的江湖名声也是首屈一指。试问世间英雄豪杰,哪个不想做这‘段宁’啊?偏这段宁还倒霉,为寻女儿误入活人墓,被敖大的‘蝗蚁’钻了骨髓,而后活活咬死,哈哈哈……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难道我傻吗?”
赵逢药顺着他的话试探:“二十年前,崖山海战?”
敖隐脸上瞬息万变,赵逢药从他的反应得知出了答案。
果然幽罗岛悲剧的起始点,便是关乎淮左十三盟和奉剑山庄命运的那最后一战。
“很好,你还知道崖山海战。”敖隐五十有余,确是从崖山一役捡回一条性命。
这大抵就是赵逢药遇见过的最恶心的事。
他不是没想过崖山海战或许会有幸存者,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苟活下来的会是这种人渣败类。
“你是正气盟的人,还是淮左十三盟的人?”
“连正气盟你也知道?”敖隐对他另眼相看,“……什么狗屁正气盟,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早些吃到淮左十三盟地盘的那批狗东西,统统金盆洗手不干了,剩我们这些穷响叮当的,无非都想趁十三盟残兵败将最后再捞一把。结果没想到逃到崖山的那一批,竟然都是淮左十三盟精锐中的精锐,险些要了我们兄弟二人的命!”
他指向段灵玉,“亏得这个小娘子……我们在海里游了足足三里,正好碰到小娘子出嫁……哈哈哈哈,天无绝人之路哇。”
他的“天无绝人之路”,却是段灵玉步入地狱深渊的开始,段灵玉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死。
赵逢药隐忍不发,问:“那淮左十三盟的人呢?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敖隐对他的问句感到奇怪。
“虽然他们同样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论勇猛,确实当世罕见。海战之后,听说他们集体跳海自尽,为了防止他们死灰复燃,报复寻仇,我买动江湖人士帮着搜寻了好些年。结果也确实和后来的说法一样,人间蒸发,死光光了……要不是这样,我跟敖大怎么可能险中求富,稳稳当当地霸占幽罗岛二十年。”
在他眼里,赵逢药登岛之后一直受到唐三应的保护,他可以料理唐三应,那赵逢药就不算什么威胁。
敖隐于是明目张胆地举起了剑,笑说:“除了死去的那个阿珠,岛上绝大多数都是我的人。夜长生他们被牵着鼻子,还在岛上没头苍蝇样的乱逛呢。薛尧忠心,这么多年藏得倒是挺深,可惜我早已用“蝗蚁”毒控制住了他。等我杀了你,再把灵玉重新关回活人墓,夜蓝衣她奈何不了我,还得继续与我虚与委蛇。我仍然可以在幽罗岛逍遥快活到死!”
他提剑直刺,赵逢药心不在焉地避开。
似问他,又似自言自语说:“崖山一役,赵晏师也在,与其全军覆没,‘他’为什么不降?”
敖隐稳住身形,感叹道:“赵晏师啊……倒是个人物,当年赤源埋伏,奉剑山庄头目惨死,十三盟元气大伤。后来那姓赵的,拼了大半条性命从病床上爬起,重整联盟,退守总坛。你不知道他这个人,骨子里清高自傲,自觉委屈,真要是想降他早就降了,不会等到崖山最后。”
“我记得那天……”敖隐怔然走神,仿佛陈述着一副他永远都无法企及画面,“崖山之巅,赵晏师孤身一人,飘飘忽忽,就好像随时随地会被海风拽到天上去一样。可能他真的不大适合这个江湖吧,理想这种东西,在黑白世界本来就是说不通的。”
“最有种的还是他的那些残部,赵晏师自负自傲,他跳海自裁,那些人居然也跟着往下跳,真是愚蠢至极!”
赵逢药幽怨地横了他一眼。
这一眼,终于也引起了敖隐的注意,“别说,你跟那个赵晏师,乍看起来居然有七八分的神似……对了,你也姓赵,还对崖山海战那么熟,不会是赵晏师的什么远房亲戚吧?”
说着便用剑去划拨赵逢药的脸。
赵逢药又再一个侧身,不厌其烦地让开,“有眼无珠。看来当年正气盟里,你们兄弟二人的确上不得台面,只够排在末尾。”
敖隐被成功激怒,“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抹剑提刺,“杀了你,我便还是‘段宁’,区区一个无名小卒,看看到底是谁上不得台面。”
剑影欻欻,敖隐每使一剑都带着志在必得的杀招。
可不曾想赵逢药掌风错开,趁他挑剑上前之际,不躲反贴,一招探月式,以虚掩实,稳稳地便掐住了他的喉管。
敖隐脸上的得意戛然而止,“……你!”
赵逢药偏头观瞻他的表情,“你是想直接死,还是想被扔到活人墓,陪敖大慢慢等死?”
他手劲极大,大概是七星诀也对敖隐的出现兴奋发狂,所以不等对方的回答,赵逢药很快就控制不住,差点将其颈骨捏碎。
敖隐霎时只觉得痛苦难言。
刚想要挤出什么字时,却听得脖颈咔嚓一下,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敖隐如同那台上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就这么软绵绵地、从赵逢药的手里滑落在地。
段灵玉被惊得瞠目结舌。
当然了,突如其来的冲动,让赵逢药自己也心有余悸。
半响后他蹲下检查说:“灵玉小姐,偏瘫见过吗?我掐碎了他颈椎中的一截,骨刺穿进神经,不光再也无法抬头,行动也会大成问题。敖大要是不能及时前来相救的话,他恐怕死定了!”
敖隐还有呼吸,脸贴在地,喉咙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任何人都能好似踩死一只蚂蚁一般对付他,想要活,就只能倚仗于海底那个与他狼狈为奸的敖大。但可惜就可惜在,敖大此时此刻半死不活,也正等着敖隐脱身前去搭救。
两个人在绝望之中、指望着同处在绝望深渊的对方——这才是赵逢药能想到的,最是匹配他们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