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僵在这里,不能说凌云台失信于人,也不能说凌云台兑现了承诺。
总而言之,擂台上死了人,真经也只找回前半卷。想等武林大会落幕,七星诀真正呈现世人,眼下之计恐怕还需再等。
赵逢药提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然还有半卷经书未见,那我们也就帮忙找找吧?”
眼下应该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借口了,光明正大、里里外外,找他想找的东西,相信不会有人怀疑。
长岐院人心惶惶,路过公孙茂的房间,赵逢药直觉使然,顺道走进看了一眼。
唐三应:“线索不都在樊远之的房间吗,到这里来做什么?”
赵逢药随手摆弄八仙桌上的水杯水壶,说:“我就是想看看,死的人为什么是公孙茂。”
唐三应有些不解。
“什么味道?”赵逢药左顾右盼,仿佛一股酸朽的味道充斥着整间卧室。
腐烂之中掺杂着酒香。
他在床边找到了公孙茂的外衣,领口的污渍已经渗入了布料纹理。
“是酒味,我素来不爱喝酒,凌云台所备美酒都被公孙一个人喝了。他醉得不轻。”
赵逢药有点印象,“喔,难怪昨晚上他说屋内闷热,原来是喝多了……”
赵逢药捡起掉落桌底的一枚酒杯,总觉得这味道似在哪里闻过,却难以确定究竟是不是在自己的餐桌之上。
唐三应善于结交:“敢问这位兄台是?”
“娄进东。”
“娄少侠有幸,这么看来,你应该就是公孙茂的室友了?”
“是的,不过我跟公孙没说上两句话,昨天用过晚饭后便各自就寝了。”
赵逢药放下酒杯,“昨晚……早上我见公孙言行古怪,具体却说不上来,不知道娄少侠有没有察觉到公孙可有异常?”
娄进东:“这……恐怕没有吧,他是跟我一道去的练武场,中间并无不妥。”
赵逢药想起昨天的宵禁,“那昨晚他一直都在房中吗?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或撞见什么奇怪的事?”
娄进东用力回忆,“公孙只说过自己口渴,想要喝水。至于有没有出过门,这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
赵逢药心念一动,不等开口,房间立即闯进一人,腿未迈进就道:“根本就没有人去过藏经阁,这点我可以证明!”
念曹操曹操到,昨晚唯一掌握长岐全部动向的,兴许只有魏清然。
唐三应:“藏经阁没人去过?那七星诀是怎么被盗的?”
趁现在人少,唐三应放开了怀疑。
贾信如跟在魏清然的后头走进,上赶着奇怪:“没人去过?”
魏清然:“宵禁之后,我担心凌云守卫瞌睡误事,所以在屋顶帮忙盯了一整宿,藏经阁的确没有人进去过。”
娄进东:“刚才不是有人说,百里跖‘悬丝于月,百尺竿头,来无影去无踪’,有没有可能是魏兄没有发现?”
贾信如插话:“这你也信!”
魏清然:“就算‘悬丝于月’,总也有个人影吧,除非他能化身成一只蚊子。”
赵逢药:“长夜漫漫,魏少侠有没有可能在某个瞬间走神?比如说,偶然间的声东击西,一个瞬间的回头?”
他的话一度让魏清然开始怀疑,中间五个时辰,自己有没有看察疏漏的时候。而以他的反应来看,大概率被赵逢药给说中了。
“真有?”
魏清然语气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肯定,“昨晚大概子时左右,我听见后山有人惨叫,所以偏身看了一眼。就一眼,瞬息之间,就算真有人能趁此机会进入藏经阁,那么短的时间,也不够他逃出生天。我可以确认,藏经阁的确没有人靠近过,除非他是鬼。”
“有人惨叫?”赵逢药抓住了重点,“多惨的惨叫?声音像不像长岐院的住客?”
魏清然以自己手指打比喻:“好比如黄蜂尾针蛰了一样的惨叫,声音不大,就一下……至于是不是长岐院的人,声音太远了,听不出来。”
“但现在不是藏经阁和七星决的问题吗?你问这些做什么?”交代完后,魏清然才反应过来。
唐三应此时已经转过弯,琢磨道:“如果确认昨晚根本没人进出过藏经阁,那半卷经书又是怎么落到樊远之手上的?经书究竟是盗还是没盗?”
赵逢药:“我猜是不是这样……自始至终,七星诀被盗和樊远之擂台杀人,也许根本是两码事,是有心人想要瞒天过海,把这两件强行关联到了一起。而且魏少侠不是说过,樊远之的武功根本就不像七星大法。”
几个人一听,冥冥之中确有此意。
“魏少侠,你不是很在乎七星诀吗?这样好了,现在暂且把凌云台上的两桩事件剥离开来,我跟唐三应去查樊远之和公孙茂的事,你就去查查藏经阁和七星诀,看看这凌云台最有动机做下这些事的人会是谁。”
“好。”
魏清然转身就走。
“嗳等等!”赵逢药顺口又多问了一句,“魏少侠,昨晚你既看守藏经阁,那长岐院呢?长岐院可还有什么异样?”
魏清然:“我只看着藏经阁,长岐院怎么样我并没有注意。”
赵逢药面带微笑。贾信如抢他一步,长长“喔”了一声。
魏清然走后,唐三应问:“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
赵逢药:“不是说后山有人惨叫吗,那就先去后山看看。”
长岐院是唯一一座内院,住在这里的坏处是不便随意走动,可好处就是四通八达,前院后山举步可至。
后院有弟子寝宫,也有负责后勤的东厨堂。
平日百多人的饮食,且再加突然之间额外招待的三十多个江湖人士,凌云前院固然乱得不可开交,可天塌下来,也影响不到东厨堂稳中有序进行。
“动作再麻利一些,切洗好的食材放在灶台一侧,曹老马上就到。”
凌云台最不缺的就是瓜果叶菜,刚到不久,赵逢药和唐三应就撞见弟子卖力地搬动菜筐。
“师兄,我记得长岐的那位不吃芹菜,可需要用什么东西作为替代?”
听见“长岐”两个字,赵逢药和唐三应对视一言,极默契地停在了无人的转角。
“这次不同上回,所有院落的餐食都是一视同仁,还是不要了区别对待了,他会明白的。”
“好,那酒水呢?”
“酒水还和昨晚一样,曹老会作安排。”
弟子得到指示继续工作。
赵逢药目视唐三应,心想,这两句话里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一则长岐院里似有凌云弟子的老熟人,凌云熟悉对方,却刻意装作不知;二则客人的菜品或许视同一律,可酒水却被单拧出来另做安排,这显然是别有玄机。
“怎么?要查酒水?”
前头“合作”这么多回,唐三应纵然是个傻子,也猜得到赵逢药眼珠一转便是在动歪脑筋。
“还行,不太会要人命,我这就去厨房查酒!”
赵逢药咧嘴笑,打兜里掏出一张手帕,是刚才从沈傅衣领上取下来的。他强调:“不是昨晚我们喝的,而是这种。”
唐三应略感恶心,把东西塞进怀里,“知道了。”
兵分两路,赵逢药继续前往后山。
越过东厨堂,后山较平台再上一个台阶,几为黑龙山的最高点。
此处天凿地塑,经年累月正好蓄成了一方天池。
池中水乃是山上一百多人的主要饮用来源,水清如鉴,往里投入一粒石子,水面似就会顺着斜坡往外倾泻而出。
水面过去就是万丈悬崖,崖边的石块饱经风霜已经碎裂成了无数块。幸有一株苍翠老松延展根脉牢牢抓着这些险石,否则山岩、天池,说不定哪天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统统往下坠过去。
赵逢药俯身凑近水池,发觉最深之处漆黑无底,视之头晕目眩,有着一股将人拽进深渊的魔力。
正觉得此地不可久留之际,一个声音将他叫住:“前辈,这上面不能站人的!”
赵逢药一扭头,意外发现,此人竟是挽剑礼上身着青衣弟子服的、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师弟。
“你是谁呀,为何要说这上面不能站人?”赵逢药明知故问,信口套话。
“我叫仇堰,是凌云台的弟子。这块山石险峻,底下结板结构松动,擅自撬动其中,天池就有可能漏水。而天池水漏,这些岩石压力改变、也有可能垮塌,到时候会非常麻烦。外人不知其中隐患,通常是禁令来此的。”
赵逢药惋惜状:“原来是禁地啊……那怎么办,我瞧着天池水清,本还想舀上一壶烹水煮茶来着。”
仇堰道:“东厨堂的用水都是从这儿取的,弟子们轻车熟路。你如果想要烹茶,向东厨堂询要一些就可以了。”
赵逢药悻悻,凌云台的人都这么说了,也不好明知犯险,一锅端了人家的水源地。
“你在做什么呀?”
仇堰是从大树后面突然钻出来的,可能以为赵逢药是督他偷懒的哪位熟人。
见不是,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用腰间的葫芦取了一点水,随意找块石墩子坐下,埋头研磨他随身携带的一支铁棍。
“磨剑。”
赵逢药看着他手上碗口粗细的铁棍,竟是哑口,“磨剑?凌云台没有剑炉吗?像你这样磨,得磨到什么时候去?”他话虽这么说,却在仇堰身边坐下来。
仇堰抬眸:“有啊,不过师父说了,我这把剑就得一点点地磨出来,师姐还想帮我走捷径来着,但师父不让。”
赵逢药言语转而温和:“你是万前辈的亲传弟子?”
仇堰:“什么亲传不亲传的,我们凌云不讲这个。我们都是孤儿,凌云台的孩子,只因我年纪比较小,大家就把相对好的位置让给我了。”
“这也能让?”
“为什么不能让?一锅饭,一百个人分,为了让所有人都吃到一点,调配分均,让一让不就好了?”
赵逢药不知道仇堰是真天真还是假烂漫,至少在他看来,山前为了那张头号交椅别说让与不让了,其中暗流涌动,比之千丝阁也是丝毫都不逊色。
“万前辈真是用心良苦。”
仇堰:“凌云是大家的凌云,荣辱与共,师父的确是费了不少苦心……只可惜……”
赵逢药:“可惜什么?”
仇堰:“凌云以前是世外桃源,做什么从来不顾世人眼光。可惜这些年来师父身子骨越发不好,现在不比从前,师兄师姐开始纷纷下山,教习我们学习江湖人情。”
赵逢药有感而发:“你年纪还好,其实江湖人情,没有什么不好。”
“是啊,没有什么不好……”仇堰一知半解,“凌云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会乖乖吃饭,乖乖练剑,等我长大了,就用手中的剑传承师父衣钵,重振凌云门楣!”
说完这句话,他习惯性地举起“剑身”校准其是否足够笔直。
此“剑”虽重,不过仇堰常年累月与之相伴,握持之下,举重若轻,随意挥舞便已有了几分若游若龙的“剑”意。
赵逢药细看,“那这把剑呢,也是万前辈教你这么磨的?”
剑分六面,对新手而言已属重器,仇堰不光选择了难度最高的一种,还特意在“剑”的六面分别往下凿出凹痕。他日功告成型,四道剑脊较之寻常剑面将更接近于齿状,杀伤力倍增,这在武林之中都是极其罕见的。
仇堰道:“这叫‘分天双峰’,师姐一位朋友指导的,他说这样磨剑,剑型会更加修长锋利,直刺起来会更加趁手。”
赵逢药想起刚才东厨堂前,下意识地套话说:“原来剑也有这么多的讲究呢,我住长岐,听说也有一位铸剑高手,叫什么……叫……”
仇堰毫无反应。
“好像姓公孙。”赵逢药随机应变,毕竟他来后山,归根到底也是为了查公孙茂之死。
“你是说刚才擂台上的那个人?”仇堰年纪小,果然脱口而出,“他不懂剑,他只会拳脚功夫。”
赵逢药噢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只会拳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