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逢药心弦一紧,内外交困,一股不受掌控的内力自丹田侵入奇经八脉。
“当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早已不是那个百年难遇的将相之才了。他领着一小支亲兵,借道鹿山,正好中了我手下小将设置的陷阱,被倒挂在一棵老槐树上。”
“亲兵全部投了降,我让他挂在那棵老树上,三天三夜。”
“后来我亲去劝降,他说,赵氏后裔不跪外族。于是我从他身上扯下那枚‘青山玉’,谁知他立刻就服了软,求我还给他。他握着那枚玉总是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了句‘我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兄长’,之后便用我的长枪捅穿了自己的喉咙。”
那一幕施居逸记了很多年,时至今天震撼如初,“赵晏师,听完这些你有没有释然一点?你的兄长,他知错了。”
施居逸不愧是镇国石柱、江山社稷之樑。
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两人的处境同样凶险极致,此时一语中的赵逢药多年未了的心结,加上埋伏在他体内的“赤月仙功”伺机,七星诀很有可能外敌未御,便就因为心志动摇,自溃不成军。
“我很懂你的心情,明明你与奉剑山庄才是倾尽所有,明明你们,才是助他登临宝殿的大功臣。为什么他一句话,就抹杀掉了所有,一句话,就让百多十条人命通通变成了垫脚石。”
“换做是我,该有多么的不甘心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错在他而不在你。要撑到什么局面,才能乾坤正道,而不是指白为黑,为世人所驱逐。”
“赵晏师,你只是运气不好,没能看到他们树倒猢狲散的样子。老天爷让你沉睡三十年,就是为了告诉你,其实你做与不做都不会对结果产生任何影响,时间迟早还是会来到你我这一天。”
说当年没有负气,那是假的。
施居逸所言,每一句也都曾是赵晏师肺腑所想。
可真当听到兄长众叛亲离,如鸿毛一般客死他乡,赵晏师的内心却没有一丁点的释然。
相反,他是唯一一个走到了闹剧终点的人。他看到就算争来争去,争到头来也不过都是一场空。
既然原本是空,那兄长的错岂非也是空。争端是空,输赢是空,假如一切皆空,兄长又何必自戕在敌枪之下,他又何至于为这空空一场耿耿于怀……
赵逢药心乱如麻,青筋暴跳的每一下,都清晰传达到了大脑。
“赵晏师,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七星诀因仇恨而生,它对你而言已成负担,你应该去享受你现有的人生。”施居逸抓住七星诀的破绽,趁机攫取,“把七星诀放心交给我吧!”
赵逢药浸淫在空无之中。
他的内心一片虚无,可是由内往外迸发的热量却渗透进他的经脉,通体红得发黑、发紫,仿佛一颗随时随地将要爆炸的火药。
“那你呢……武侯大人?”
施居逸乘胜追击,牢牢控住了七星诀的法门。此刻的赵逢药按理来说,好比如圈中待宰的羔羊,七星诀反他噬他,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实上,赵逢药也的确到了生死一刻的边际。
可他又想起了那天日薄西山,谢道筠陪他看过的那条路。
也许施居逸的确说对了很多,但有一点,支撑赵逢药从那条路一路走来的,从来都不是仇恨。
“武侯大人,你的使命又是什么?是家国天下,施牧诏,还是你自己?”
赵逢药身上的血红如潮水一般迅速淡化,从施居逸的脸色变化看得出来,七星诀和赤月仙功的处境许是发生了根本性的大逆转。
“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
赵逢药:“水池边上,渔翁腰下被斩乃是陈年旧伤。他掌中有茧,与你方才所用枪法契合,为军中长枪所留……宣力武侯,负伤的军长……他应该是曾经和你并肩作战过的旧部吧?”
赵逢药也是在回忆谢道筠的时候,想通了这一点。
施居逸波澜不惊,可胸膛不自然的起伏却出卖了他。
好巧不巧,军长因为担心施居逸的安危,好不容易转动轮椅正就来到二人视线正中。施居一见状,掌力明显不济刚才,霎时间冷汗滚滚,心率加速。
赵逢药看向他的右手:“武侯年轻时候,应该也是胸怀鸿鹄之志的英雄豪杰。战场受伤无数,并肩作战的兄弟一个一个离去……牧诏死的那一刻,你应该也有怀疑过自己做过的每一个决定。”
“荣华富贵加身,这种感触越深。采菊东篱,夜深人静的时候,武侯一直都在寻找答案,对吗?”
军长深知施居逸正在要紧关头,不敢开口,所以摇头宽慰他千万不要落了赵晏师的圈套。
心魔较量,施居逸没有那么不堪一击。
可是赵晏师所说,又何曾不是他内心所想呢。
“我就说过,你我经历相同,一定能够感同身受。”施居逸鼻息仓促,“平定乱世,千秋大业,献王没做到的事,我做到了。我也加官进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得到了所有我想要的。”
“可是我也只得到了这些。我的亲人死在战火之中,尸骨无存,和我并肩征战的兄弟……一个一个离开,即便活下来,也落得一身伤残。”
“还有我的诏儿,我唯一的儿子……等我百年,他本该顺理成章继承我拼出来的所有,可他却死在了暗箭之下。那支‘箭’,是我的业障,但却应在了诏儿身上——凭什么?”
“既然知道是错,那就应该让一切都回到原点!”
“赵晏师,你有重头再来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
施居逸急火攻心,毫不在意两股力量会不会将彼此吞噬成灰。
他已经不太在乎输赢了:七星诀现世,他努力争取;为七星诀所杀,他死得其所。
人最怕的莫过于不能解脱,而今天,他只想彻彻底底替诏儿、替自己,做个了断!
赵逢药很快便感受到从施居逸身上奔涌出来的内力,赤月仙功铤而走险,切断退路地冲进了七星诀的腹地要害。
这种做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十之有九,有去无回。
赵逢药承受天崩地裂冲击的同时,内息运转却已另成道法。施居逸越是孤注一掷,七星诀越是避重就轻,拨动千斤。
没过多久,两股内力牢牢锁定。赤月仙功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源源不断地流向了赵逢药的七星诀。
“武侯且慢!”
唐三应去而复返,风尘仆仆地带来了一列人马。
施居逸认得,为首身着紫衣蟒袍的乃是圣上身边的曹总管,曹琮。
“圣上口谕,宣力武侯接旨。”
按照脚程,唐三应此刻根本不可能返回见南别院。但是唐家堡动作迅速,整顿过后,一早就已经派人分别前往六扇门和皇城。
曹总管是在半路接到的,看起来皇城那头,似乎也预见到了见南别院发生的事。
“曹总管。”
施居逸如今无法分心,可他跟曹琮是老熟人了,随圣上出生入死,过命交情,难以做到视而不见。
见南别院做事向来很有分寸。侠以武犯禁,江湖事江湖解决,只要没有闹得满城风雨,圣上不会过分追究施居逸滥用权力。
可这一次,圣上终究还是没能做到睁一只闭一只眼。
“武侯,您这是何苦呢。”曹琮气喘吁吁。
施居逸低眉看他手中的折子。
曹琮明白,一字一行道:“武侯安好,朕近来箭伤发作,夜不能寐……”
“念当年武侯单枪匹马救朕于敌后,七进七出,杀敌过千,不知近来阴雨连绵,当日落下的手伤复发与否。朕自登大典,夙夜匪懈,勾心斗角,烦恼不已。可当微服巡视,见百姓安康,天下太平,朕才察觉,些许愁心不足挂齿。今气象虽未满,然求仁如得。朕知武侯心有遗憾,解甲归田,不忍打搅,今世易时移,可有所悟?盼望他日重阳相会,与君登高再饮三杯。”
“牧诏聪慧伶俐,骁勇善战,屡建奇功。上天怜爱,亦召其归位武星,司天下武运,维天下太平。朕追封之意已久,惜困于百废待兴。今风调雨顺,料为武星庇佑苍生。追封无趣,朕已密为诏塑金身一座,欲供大内武馆学堂前。落像之时,再与来信,盼切同道,为后人丰碑。”
“故兹口诏,想宜知悉。”
曹琮情模仿口吻地读完,合上御折。
“武侯,守业容易创业难,圣上初登大殿,举步维艰,一言一行皆身不由己。而今终于梳理得当,金身也早已命能工巧匠私下在筑,费时三年,只需再等少许时日。”曹琮一再走近,“武侯鞠躬尽瘁,世人无不感念。武侯之苦,苍天厚土也无不看在眼里。武侯,舍得舍得,人生在世,舍即是得。小将军是乱臣贼子,还是为天下表率,就在您的一念之间了。”
“曹总管……”
曹琮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看向一旁默默无言的军长,无奈道了一句:“武侯还请节哀。”
其实从曹琮开口的那一刻起,施居逸内力冲杀就早已经失去了方向。
因为此时此刻,施居逸根本不想将内力全部浪费在赵逢药的身上,哪怕这个时候,赤月仙功已经被七星诀夺取得七七八八。
他最终留下来那么一两成。
施居逸有意罢手,赵逢药就见好成全。两个人从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忽然之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秋风萧瑟,施居逸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一步一顿走向施牧诏所在的冰棺。
寒冰在暮色残阳下悄无声息融化,冻结时间的堡垒,仅仅只是化作了一滩冷水。
施牧诏眼睑下的那块皮肤又在脱落,施居逸用最后的功力替他进行修复,以求完好如初。
“诏儿……”
施居逸从破碎的冰块中将之搂起,抱在怀中,亲昵地贴近脸颊,“我的诏儿……爹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水底寒冷,诏儿莫怕,爹这就来陪你……”
本来以为,他有轩辕止、有李禅因,面对经营了大半辈子的见南别院,临走之前怎么也该有个交代。
谁料说完这句过后,施居逸的鼻息戛然而止,仿佛投石进湖,毫无预兆地、迫不及待地就跟这个尘世做了了断。
前一秒还拼得你死我活的众人,这一刻统统茫然地停下了手。
外头打得不可开交的三千精兵也纷纷进来查看情况,千丝阁诸人,李禅因喻春秋等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在最后一刻抵达。
只是,当一切摆在眼前的时候,故事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