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赵逢药终于苏醒,流沙松了一口气。
这幅寒玉棺材乃是当年天玑老人所赠,对七星诀的反噬有疗伤愈合之效。赵逢药躺进去了七天七夜有余,因赤月仙功所受的苦已经有了明显的缓解。
他没醒,莘月不敢离开,和流沙一并等到现在。
“还好,我的西僰金蚕没有喂给你打水漂。”她出门在外极为讲究,在洞穴里拾掇出空地,支起了茶桌板凳。
“你这棺材挺有意思的,我只听过明月寒玉床,那么它呢,也能提高人的修为?”
赵逢药遗憾起身,从九灵天棺轻功飞出。
“只有休眠之效,便于睡觉。”九灵天棺失去浮力,又再沉进了水底。
流沙赶紧拾来外袍大氅替赵逢药披上,又提来暖炉。
不过赵逢药摆了摆手,示意他已经习惯了,不需要这些。
莘月觉得很有趣,“真有意思……看样子,你已经睡了很多年了。你究竟多大呀?看起来一点也不见老。”
赵逢药道:“孤魂野鬼,有些年头了,说出来怕吓到莘月姑娘。”
莘月:“没关系,其实我也并没有多在意,老男人有老男人的好……我其实只是很想知道,那天在凌云台,你为什么要救我呀?你要真是个好人,江湖那些人为什么要对你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赵逢药很是无奈:“不知道,可能这就是一个人的宿命吧……至于救莘月姑娘……”
莘月双手托着下巴,一双眼睛明眸善睐,满满期待。
跟着赵逢药说:“因为莘月姑娘,和我一位走散的师妹年纪相仿。见你蒙难,我便联想起她遭受过的那些苦,所以于心不忍。”
“……什么?”阿不回头一愣,可能答案太过意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你是说宛宛类卿?你可看清楚了,我是西僰族最尊贵的公主……你什么眼神,把我跟别人相提并论,早知如此,你还不如不救呢!”
赵逢药:“所以还要感谢公主的金蚕,若非公主及时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等他醒来能和他说上话,莘月足等了七天有余,吃不好也睡不好。现在看来,自己这一遭简直愚蠢得可笑。
“不必了,本公主不爱欠人人情。你救我一次,我也还你一次。我之所以等你到现在,是想告诉你你体内的什么赤月仙功。跟炼蛊的原理其实相差不多。它就像只异虫,本身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前提是,你不能把它太当回事,功力再强大,也要能克制得住自己,不要动辄玉石俱焚。以你的功力,顺其自然,吞并它只是迟早的事。”
原来如此。
想来之前是赵逢药太过介怀于心,又因七星诀功力与日俱增,难以掌控,所以才闹得翻江倒海、水火不相容。
结论便是,真正令他走火入魔的,仍是七星诀本身。
莘月:“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剩下的你们两个慢慢聊。这荒郊野外的,又是蜘蛛网又是蚊虫,我要去镇上找个客栈洗澡……没事别找来我!”
小姑娘总是习惯把话说满。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她有她的骄傲。赵逢药既然如此不识好歹,以她的脾性,绝无可能上赶着给人贴金。
等她走后,流沙问赵逢药道:“盟主为何要气走莘月姑娘?”
赵逢药露出了原本的愁容,“滇池在南,地远人稀。莘月姑娘太过天真,实不该卷进中原武林的纷争里。”
流沙:“属下明白了。那盟主的伤势可有真正恢复?”
赵逢药:“七星诀天性霸道,所以修炼此功,受其反噬在所难免。九灵天棺可以让它消停一阵,你放心吧,我会慢慢习惯与它相处的,真要有什么事,再进棺材躺一躺就好。”
流沙这才放心。
劝走莘月,赵逢药不可避免地想起昏倒前的那一幕。好不容易修养出来的气色,转眼又再暗沉下来。
流沙知道他在想什么,“谢右使的尸身我已命人带过来了。只是天干物燥,盟主昏迷已有七天,恐怕实在不宜再拖延下去。”
赵逢药心想,也罢。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这场梦也是时候该醒了。
流沙准备了高垒成山的枯枝,谢道筠、宋星洲、张业明三个人的尸体被放在枯枝堆上。熊熊的火焰在火把尖上跳动,仿佛迫不及待,想要舔舐着这片一触即燃。
赵逢药静静地站着,脸上光影斑驳。
一个走神,便从日中一直站到了残阳。
流沙尝试提醒道:“盟主,时间不早了,与其让几位前辈有失体面地去,还不如让他们逝者安息。”
赵逢药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火把靠近柴堆。
枯枝瞬间被点燃,几人白透的脸庞亦被红润的火光映彻。
赵逢药一言不发,等到火势冲天,才身形一晃地转身,落寞地回到了落魂窟的临时据点。
星月冉冉爬上枝头,赵逢药坐在树下围炉前独自烹茶。
流沙走过来、然后不吭声的退下。
如此两回,第三回的时候,赵逢药叫住他,“过来坐吧!”
流沙思考片刻,小心坐在他的跟前,“盟主,赤月仙功的问题还没彻底解决,胡思乱想恐怕不好。”
赵逢药微微笑,给他斟了一杯茶,“我没有胡思乱想,只是忽然觉得,时间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
流沙顺着他的话问:“奇妙在哪里?”
赵逢药:“纵然百舸争流,事在人为,可无论你占有多少优势,用了多少谋略,拥有过多少的权力,时间都可以轻松将它们瓦解。”
不等流沙开口,他又问:“是不是觉得我太消极了?”
流沙不语。
“我也有过许多雄心壮志的,眼界抱负不比任何人短浅,我期望天下归心,也期望万世太平。可这些,最后都被证明实在太过脆弱,一句话,一道指令,就可以将它们统统一笔勾销。你的认知、作为、情感,就连你这个人本身,弹指之间都变得毫无意义。”
“流沙,我和你一样,曾经太过在意这些。”
“所以当有人试图否定这些的时候,我奋起反抗,向世人证明,那么多人舍生忘死,前赴后继,绝对不是为了最后的一纸黑白。”
“有人坚守初心,有人彪炳千秋,三十年悲欢离合,失而复得还再去,恩恩怨怨到头来都被时间湮灭。”
“所以你看,时间终会腐蚀所有,我们都是输家。”
流沙年轻,还未有过这种沧海桑田的经历。最多只能见山是山,从赵逢药身上看出一种、介乎望洋兴叹与看开一切之间的伤感。
“属下……一知半解。”
赵逢药笑:“没关系,终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
流沙难以捉摸他的心境。
看起来,谢右使的死仿佛并未对他造成任何打击。可真要说他毫不在意,刚才的这些话,却又好像无处不诉说着“万念俱灰”。
流沙头一次知道言语可以绝望无力到这种地步,任何安慰都不知该如何见缝插针。
赵逢药突然说:“收拾一下,准备随我去一趟唐家堡吧。”
流沙:“盟主现在去唐家堡,那赤月仙功怎么办?”
赵逢药:“莘月姑娘不是说了吗,造成身体反噬的,归根到底还是七星诀,我会尽力试着去控制自己。现在整个江湖都正等着我,要怪就怪我之前牵扯进来太多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若不去,江湖恐怕不止唐家堡一处风波。千丝阁、月独神教,下一个不知会在哪里……我也想看看,这个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大费周章地找我,又究竟有着什么目的。”
流沙:“盟主是怀疑,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有可能是献王?”
赵晏师的兄长赵君献。
赵晏师能有今天,究其渊源,他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
比起奉剑山庄,赵逢药面对他的心情更要复杂千百倍。
“一切都要等到了唐家堡,才能静观其变。”
赵逢药难得还有计划,既是为了武林太平,流沙自然愿意舍命陪君子。
他当即将下面的人手分成两拨:一拨前往唐家堡打头阵,另外一拨分派到千丝阁、月独神教等联络点。按赵逢药的意思是,以防止幕后黑手声东击西。
如此,白煞的人马从简上路,三天不到,便就在唐家堡外五里左右做好了全方位的布控。
赵逢药赶到的时候,白煞多方探听回来消息。
流沙经过交叉验证,得出比较牢靠的一条,禀告给赵逢药说:“唐家堡的唐二夫人,于三日之前,在唐堡主遗物归还仪式期间突然暴毙,唐家堡上下正大办丧事。唐家堡目前有几个门派正在其中吊唁,北斗府、还有白羽寺,暂时没有发现柳初平等人的踪迹。”
赵逢药:“唐堡主的遗物……唐二夫人的丧事?”
唐家堡的人物关系,光是打听起来就花费了好些功夫。
原来唐家堡堡主名叫唐鸣放,本是“北斗七侠”之一。多年以前在北斗七子剿匪联盟之中,充当先锋,结果不敌对手,死于邪教“缠丝殿”护教法王之手。
白羽寺蒙其恩惠,前阵子偶然得获唐鸣放的遗物,所以好心送回。
结果没想到,唐家堡举办交接仪式还没两天,唐二夫人,也就是唐鸣放的弟媳、唐二堡主唐化伋的夫人,突然无缘无故暴毙。
仪式变成丧事,一时之间,唐二夫人之死众说纷纭。
“唐二夫人,是唐三应的母亲?”
唐家堡内人物关系复杂,流沙也不太确定:“应该是。唐鸣放有一孤女,叫作唐凝,她的母亲因难产而死。也就是说,能被称作为唐夫人的,目前也就只有唐三应的母亲。”
“对了。”流沙还补充道,“唐三应的本名叫作唐铭。”
“原来如此。没想到短短几天的时间,唐家堡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可剑阁分明还没有抵达唐家堡……”
赵逢药想了想,“可曾打听到这个北斗府是怎么回事?”
流沙:“唐家堡应该属于“北斗七府”之一,唐家堡生变,北斗府正协助唐家堡稳住台面。我们的人没能进入唐家堡,时间短暂,具体的事情没来得及打听。”
唐家堡昔时以铸天下兵器而闻名,轩辕皇室入主中原后,为防止金属流通,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天下之兵”。唐家堡这类铸剑世家首当其冲,后来一蹶不振,难有起色。
穷在闹市无人问,况乎深山门庭。
唐家堡家规严格,加之门可罗雀,所以一旦有陌生面孔抵近,唐家堡的守卫第一时间就能辨认出来。
白煞的人想要混进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就在赵逢药思索具体方案的时候,唐家堡为唐夫人请来法事队伍刚好自远处而来。
他重操旧业,说:“流沙,你和众兄弟就守在唐家堡附近,我进去探一探。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不要和人正面起冲突。冷焰为信,我们里应外合,随机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