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定安从人群之中搀出一名白发老妪。
老人面容微肿，视力听力皆不太健全，怯生生地抱着一双还未纳完的鞋。
赵逢药对冷幸文道：“有件事情还是要向你澄清一下，这双鞋是从你祖母手中借来的。你祖母年事已高，担心百年之后你无人照料，所以夜以继日，为你做了百十来双鞋。”
这里三不五时总能听见大人物发话，冷老太忧心忡忡，便小心翼翼开口：“幸文，你在外面没有闯祸吧？别忘了奶奶说的，遇事多忍让一点。”
冷幸文鼻尖一酸，“奶奶放心，没什么大事，我晚点就回。”
冷老太点头，浑然不觉形势地又被送走。
“其实你的做法也没有大错，发现矛头指向自己，要也像其他人一样陷入自证旋涡，最后只会破绽百出。最好的防御就是还击，你着重强调我傀儡的身份，无非是想让大家把注意力都落在我栽赃陷害这件事上。可是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不招惹其余四个，唯独对你发难？”赵逢药言下之意，刚才举动并非是随机行为。
冷幸文极力克制，“为什么？”
“因为你的手。”
“我的手？”
赵逢药隔着手巾将冷幸文的右手拾起，五指指节皆有老茧，以中指食指夹合处最厚，“白天有幸见了许多人，但只有看到你的这双手，我才觉得奇怪：一个常年读书习字之人，中食指夹合处为何会有茧？出于疑惑，我对死者的手指特意重作检查，发现他身为郎中、实际却是个常年用笔的读书人，跟你的情况正好相反。”
“死者骨肉被剥得干净利落，我猜凶手平日一定没少练习。刀具窄小，夹合握持，细小之处见真功夫，跟你这双剥骨手倒是十分贴合。”
崔定安请来冷老太的同时，也带了老人家平时所用的针线篮。
赵逢药将杂物清到一边，手伸最低，从里面摸出青布包裹的、还附着血腥气的七支一副的柳叶刀。
“冷老夫人面蜡黄，肝脏生有肉瘤，你虽入了桃李书院，却并没有放弃冷家医术，私下偷偷练造。为的就是冷老夫人一旦发病，你能随时随地替她开腔取瘤，是不是？”
冷幸文没有说话，老妇人腹中顽疾宝芝堂的大夫都知道，未能医治不过是因为束手无策。
不过提到开腔取瘤，一边旁观的猎户老黄倒是想起了些什么，“难怪这个姓氏听起来那么耳熟……这位年轻人，冷睦方是你什么人？”
冷睦方……
此人虽不是了荫人士，但这三个字似乎耳熟能详。
“多年以前，宝芝堂似乎有过一位冷姓的学徒，是不是就叫冷睦方？”
“冷大夫是邻村人，有一年我在山上打猎，不小心被兽夹夹伤了腿。正巧冷大夫遇见，好心替我剖开腿肉，把骨头里的兽夹碎片取了出来。”
“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印象，不过好像是一个张姓厨子，被姓冷的大夫剥骨开颅，结果当场就死在了自家草房里，还闹出了一场人命官司呢。”
“啊？”
又是剖骨，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冷幸文。
世事往往如此，目标一旦锁定在具体的某个人，那么有关他的信息就会源源不断往外冒。
赵逢药提醒他：“事情既然已经这样，我想你也不希望六扇门再去打扰冷老妇人。有什么话，我看你还是不妨早做交代。”
其实自冷氏柳叶刀被翻出来的那一刻起，冷幸文就没什么好辩解的了。
他只是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没错，是我。”冷幸文咬紧的牙关终于慢慢松开。
身边的同窗吓得各个面色惨白，“幸文，怎么会……”
同窗四年，冷幸文离书院助教之位一步之遥，只有共同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冷幸文是如何一路过关斩将走到现在的。他的刻苦无人能及，然而逞凶杀人等同于自毁长城，一切化归泡影，他没理由这么做。
赵逢药感慨：“冷幸文也是无奈，好不容易交换人生安定下来，对方却后悔了，任谁都会很难做。”
冷幸文没有否认，这件事的伏笔，追溯起来还是在十年之前。
“……我母亲早死，自小与父亲和祖母住在村子相依为命。父亲曾经是兽医，后来在宝芝堂内修习深造，学成之后，父亲融会贯通，在望闻问切之外开辟出了刮骨疗伤之术。一开始他以野兽操刀，成效可圈可点，渐渐他又在活人身上施以少许手术，结果同样治愈了不少疑难杂症。父亲言传身教，三两年我便学会了所有的刮骨之术。”
“日子虽然清苦，可有一技傍身，一家人相依相靠，倒也其乐融融。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父亲却也正是因为这手奇技，命丧黄泉！”
身边的同窗问：“是受开颅官司的牵连？”
冷幸文回说：“是开颅手术那天，被张厨子之子当场捅死！”
在场一干人等齐齐震惊。
“世人愚昧，张生也并不例外。他父亲头痛成疾，三番登门痛哭求助，我父亲一时心软，答应生死契约为定，尝试替他开颅取瘤。结果手术进行一半，张生远行回家不巧撞见，不问缘由便找来柴刀将我父亲连刀砍死。而他的父亲，也因为头颅打开没有及时缝合，同样死在了术中。”
“张生恶由心生，添油加醋编排经过，致使村民对剥骨之术产生了巨大恐惧。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把父亲尸体当成恶灵一样丢在野外喂了狗，还将我与祖母驱离了村子……”
“父亲之死让我痛定思痛：医术即便登峰造极也毫无用处，终是抵不过人心险恶。我答应祖母从此以后弃医封刀，平凡一生。但万万没想到这时，我却正好收到红枫药谷前辈送上门的芍药金枝。”
前面种种，纵然冷幸文轻描淡写，可所有人都能从字句之中感受到刺骨入心的绝望。
说到后面，周溥京才终于回忆起来：“我记得四年前你拜入桃李书院，呈给家父的是李枝。”
冷幸文：“那是因为五年前，我在犹豫是否入学红枫药谷的路上，遇见了同在犹豫是否入学桃李书院的黄继才。”
赵逢药：“死者就是黄继才？”郎中陈尸已有两日，此时才终于有了姓名。
“没错。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出身书香门第，却天生一副反骨，誓要跟迂腐死守划清界限。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的遭遇，几经辗转找到我，主动提议，我们二人或许可以互换金枝，各学所需。”
“其实红枫药谷我未必会去，但是桃李书院的周夫子，我多少也曾听过他的过往和为人。考虑将来还需侍奉祖母，桃李书院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所以我同意了，黄继才的李枝因此便到了我手上。”
赵逢药：“你杀他之后又取走他身上的芍药枝，就是担心当年交换入学的事会过早败露。”
说起这个，冷幸文只剩不耻。
“为了能够顺利通过入院测试，我在备考的半年里废寝忘食披风沐雨，吃了不少的苦。别人耳熟能详的题册诗卷，我要花三倍的时间默背，别人信手拈来的典籍条目，我需耗尽无数个日夜逐字誊抄。好不容易如愿以偿进入书院，名次垫底，还要经受一轮又一轮的考核校验，稍有不慎，功亏一篑。可即便如此，仅仅不过一年，黄继才竟就找到了荫来，说学医艰难，后悔。”
“后悔？多么可笑可叹的两个字啊，敢问世人谁没有过后悔……真要后悔，半夜跪在雪地背书我就应该后悔了……终考失利，一次又一次登上待退名单，我就应该撂挑子，谁爱受尽质疑就换让谁来！书院补贴微薄，我兼工兼学，祖母带病也不得不日夜针工补贴家用……后悔？人生非比儿戏，岂是说换就换，说换回就换回？”
“是我付出艰辛努力才走到的现在，我能在书院站稳脚跟，与金枝无关。话说难听点，现在我是蹚出了一条路，倘若我半途被逐出书院，落得个声名狼藉呢，黄继才是不是也要换回？”
“人如果总想在每个阶段都着占尽好处，却又不想难关面前承担应有的责任，那么干什么都是白费，还不如当犬做马！”
赵逢药或许没想到，会从冷幸文嘴里听到这样一番震耳欲聋的话。
类似的经历，不久之前他也曾有过。
天玑老人将七星诀尽传给他，并非完全没有代价：神功虽能助他偿清夙愿，可从今往后，天玑老人的命运也即他的命运——坠入暗夜，永世为阎罗。
他回过神，缓了一缓才道：“你不喜欢他的打扰，可以好言相劝，实在没必要用如此极端的手法。”
冷幸文冷笑：“我也没有想到他混得一年不如一年，四年中便有十多次，一而再三出现在红枫药谷驱出师门的名单上。他找过我很多次，这次不知从哪里听到我即将担任书院助教的消息，便不择时机以身份相挟，逼我主动退出，换他取而代之。我早就不厌其烦，无奈之下干脆一绝后患。我原本打算在祭祀请神之际扮鬼杀人，将一切都推到‘白骨精’的头上，可惜运气不好，却遇见了你们。”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