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般岭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用心形容,还是如实陈述。
“不过也不对啊,在白骨出现之前,我还听到外边有剁骨头的声音。”赵逢药侃侃而谈,“笃笃笃,至少十好几下,这我才出门查看的。”
在了荫镇这个地方,白骨庙的禁忌人尽皆知,尤其对待入住白骨庙的外乡人,当地居民无论如何都会提醒一二。赵逢药专挑子时半夜出门,也不知道他是年轻无知,还是真不把这阴阳地界当回事。
赵逢药刚说这些时候还没什么,说到剁骨声音时,老黄不知为何吓得一个哆嗦,扑通跪到秦般岭面前。
“小的要澄清,昨晚、昨晚在外面剁骨头的人是我,我睡到半夜想起白天还有肉没按时卸,又怕吵到庙里的人睡觉,所以就跑到庙外把活干完。但是……但是我没有看到什么白骨跳舞,我埋头卸完肉,没过多久就回庙里睡觉去了。”
看来不把白骨庙禁忌当回事的还有猎户老黄。
赵逢药计算时间,“那我就是循着你的声音去的,也就是说当时我俩都在庙外。怎么可能我看得见,你却看不见?”
仵作好不容易缝完尸体的脸,将这人身上的衣裳略作整理。
赵逢药扫了一眼,问说:“他腰带上有束扎型褶皱,特意整理过,还没有完全消失,应该是不久之前挂过荷包或者坠子什么的,去哪里啦?”
这种微不可查的细节,不经他的提醒,很容易被忽略。秦捕头上前查看,果如他所说。
“案发现场可见到什么东西?”他责问左右手下,却没得到说法。
赵逢药揪住一点:“那就奇怪了,如果是精怪所为,它拿走遇害者的私有财物作什么?”
这个结论不可谓不当头棒喝。
精怪杀人是不问缘由的,被害者坠子不翼而飞、又经过细致遮掩,只能说明一点,郎中之死大概率是人为!
老黄吓得语无伦次,他才刚刚承认自己跨出过白骨庙的大门。
“我真的只是去剁肉,如果不是,就不可能闹出动静……更何况,出门的也不光是我。还有这个人,说什么白骨跳舞,可我分明什么也没看见!真要说嫌疑的话,他的嫌疑应该比我要大呀!”老黄吓得把锅甩给赵逢药。
相较而言,老黄土生土长,知根知底。
论更有作案嫌疑的,的确应该是这个初来了荫镇,言行举止鬼鬼祟祟的人。
秦捕头刚才还觉得此人或许能帮助尽快破案,可这么一说,便直盯着他的脸看。
一边看,然后一边琢磨……
实际上,他领着六扇门一干人等并非为了游山玩水。
两天前,他追踪江洋大盗百里跖的行迹至此,负责抓捕的分队早已将百里跖层层看押,只待移交给他。
偏偏就在他赶到之前的小半日,百里跖易容成他的模样蒙混过关,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一次如此,回回如此,秦般岭在百里跖面前吃瘪已有数年……
看着看着,秦般岭不自觉就摸上了赵逢药的脸。
可能是想从发髻耳边扒出点什么人皮面具的痕迹。
万一这个人是易容后的百里跖,越狱杀人那就说得通了。
只可惜一通下来,秦般岭一无所获,“我看你不像本地人,老实说,干什么来的?”怀疑带全套,秦般岭怀疑他的身份。
赵逢药今时不同以往,现在的他孤身一人,对时局之掌控也多有不足。
既无法像从前那样随意亮明身份,号令十三盟兄弟一拥而上。那么为今之计,最好是先行示弱。
“这个人,我好像见过。”围观的居民开始绞尽脑汁,“来的时候不像现在这么好看,穿得很破烂,还找西边官道的茶寮问过话,口音怪怪的。”
“往西去不就是一线天吗,我只知道昨天,有一行奇奇怪怪的江湖人士在茶寮歇过脚,其中还有个扛着人型大泥塑,进了山谷就再也没有回来。”茶寮伙计认出了唐三应,“对了,带路的好像就是这个小伙子!”
唐三应心里咯噔一下。
“西向的官道前阵子刚被山体的落石堵住,等同于天堑,不可能从其他方向离开。六个人进山,最终却只走出来两个……奇怪啊,前前后后怎么那么巧呢。是不是山里跑出来什么怪物……跟白骨杀人有关?”
众人吓得脸色大变,尤其站在赵逢药身边的人,不自觉地往后退。
眼见众人生疑,赵逢药想了很久。
不情愿、但还是带着万分诚恳的口气说:“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就是那个被抗在背后的泥巴人,也就是傀儡啊!”
“傀儡?!”
不说还好,眼下一提,仿佛这两个字也并没有比“怪物”好到哪里去。
“傀儡不都是木偶人吗?只听说过有种失传已久的机关术能够操控傀儡,怎么如今还有大活人了?”
赵逢药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那可能是小哥你孤陋寡闻了,这世上除了木偶机关,还有蛊术药人呀。我从小和家人走散,也不知道怎么流落外域,吃各种草药毒药长大。后来又被人喂了子母蛊虫,记忆全失,所以就听命行事了。但是蛊虫一死,我自然而然地就又恢复了自由……对了,一线天到达白骨庙的这一路,我有没有杀人,和我一起的唐少侠最清楚。”
赵逢药眉一挑,“唐少侠,你还不赶紧把昨天的事情跟大家都说一说?”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唐三应深知昨天的情形,无论如何都不能往外说。
雷火弹是他放的,地窟也是在他昏迷之际坍塌的。
即便他很清楚,雷火弹用来吓唬江湖小辈还可以,很难真正重伤柳初平那一干武林高手。但五个人确然是被埋在了地洞底下,生死难料。真要追究起来,跟雷火弹有没有直接关联,他百口莫辩,所以只能当这件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可傀儡是里面的不确定因素,早先警告他不要提及此事,没想到他为了撇清嫌疑,还是把自己给牵扯出来。
唐三应顿时就觉得,天都快要塌了。
“秦捕头,是这样的……在下乃是千丝阁情报署的赏金客唐三应,昨日借道此地,不过是有任务在身。您也知道的,千丝阁有规矩,银货两讫,概不牵扯。出于避嫌,我本不该来一线天的,但是有人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稍加破例’,后来我想,应该就是指看顾泥塑里头的傀儡。”
唐三应将之前柳初平交予的钱袋子呈给秦般岭看,“郎中死于剥骨,我和这个傀儡一路过来形迹可寻,而且身上也没有任何适合剥骨的兵器,秦捕头搜身便知。”
赵逢药暗自赞许,唐三应的话即便隐藏了关键信息,听起来却也没什么纰漏,确是个心思活络的。
捕快附在秦捕头左边耳语了两句。
秦般岭跟着就顶了回去:“馊主意!前年‘金粟论剑’,他们尹掌阁跟千丝阁阁主切磋而受伤,江湖人尽皆知,能诈出什么来?”
而且六扇门的确没有在他二人身上搜出什么对应的凶器,围绕两个人的身份或许还可以大作文章,但杀人的帽子确扣不到他们的头上去。
让秦般岭更为头疼的是,这件案子如果能够迅速破获还好,一旦悬而不决,就会直接耽误缉回百里跖的进程。
于他个人而言,百里跖才是重点。
可如果因此失彼,百里跖找不回,案子也不能了结,六扇门的年中考核可能就不会那么好看了。
赵逢药看出了他的顾虑,立即建议说:“秦捕头是不是另有要事呀?其实这个案子不难的,只消两日就能水落石出,您要是信得过,我来配合侦破这个案子,随意留位捕快在了荫协同督办就可以了。您可以放心大胆去处理其他事,两日之后,回来验明结果便可,如何?”
齐头并进,这个安排的确高效。
可是……
“就凭你?你不过一介傀儡。”秦般岭信他不过。
赵逢药苦笑:“傀儡也是人呀,还是个可怜人呢。何况英雄不问出身,只要能够破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到案子破获朝廷嘉奖下来,功劳不都归秦捕头?”
赵逢药想得很简单,趁秦般岭还没有牵强附会地把凶案和一线天并联一起,趁快支开。
把注意力都消耗到秦般岭更为在意的事情上去,那么他这边的压力就会立刻减轻。
秦般岭斟酌再三,觉得他说的话的确不无道理。
“好,就这么一言为定。我让崔捕快和分队留守了荫,你们便宜行事。案子办好了,六扇门重重奖赏,可倘使在此期间暗耍小心眼,别怪六扇门依法办事!”
“多谢秦捕头。”
秦般岭整队出发,分拨了一半人马留给他的徒弟崔定安。
主动请缨的是赵逢药,可秦捕头“你们”二字里却也包含了唐三应。
没等唐三应提出异议,崔定安便趁热打铁,首先带他们去了发现尸体的案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