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公审在火把之下进行。
判官、一众证人,乃至雷有金、三叔婆、瘦猴、大胡子四位沉默的“苦主”皆在场。
烧饼娘一口咬定是她杀的人。
“是,全都是我做的,与雷聪无关,更与什么妖邪无关。”
“巧儿她姐……”
雷聪唤了一声,便被烧饼娘打断。、
“你休得言语,是我杀的人,自是由我一身承担,与你又有何干系?你往后只要照顾好我的巧儿,还有我的小烧饼,我九泉之下亦会念你的好。”
烧饼娘轻轻抚着米巧儿的脸,火光照耀下,犹如慈母抚着她的婴孩。
“怪不得烧饼娘对于‘血光之灾’的谶言那么上心,却原来这血光原本就来自于她本身。”魏紫烟在秦微知耳边悄声说道。
秦微知摇了摇头,她相信烧饼娘不顾雷公山闹鬼的传说坚持上山,是为了寻找米巧儿,甚至相信她在众多男子中选择嫁给瘸了只手臂的雷老六,只是因为他住在米巧儿的隔壁。
但她不相信烧饼娘有能力杀死那些人。
李四六与赵四七尚且须借助大弓与石磨来射杀雷文雷武,而烧饼娘又依靠什么刺穿雷有金等三人,还将他们象晾衣裳那般挂上墙?
“好,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杀的雷有金、三叔婆、瘦猴,以及大胡子的?”楚镜问道。
“就,用竹竿刺的。”烧饼娘答道。
“其他人且不说,那雷有金身强力壮,站着任你刺死吗?”
烧饼娘愣了一下,继而道:“我先用锁链将他砸晕,然后再刺死他的。”
楚镜用脚勾起地上的竹竿递到了烧饼娘的手里。
“无须活人,就这几位死人你随便找一个刺,能刺穿一个,本官都认同是你杀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烧饼娘手持竹竿,眼瞅着四位死者,犹豫再三,下不了手。
“既下不了手,就且先放下。你既说先用锁链砸破雷有金的脑袋,而后再竹竿刺死他,那本官问你,他人高马大的,你如何砸到他?”楚镜收了烧饼娘的竹竿,沉声问道。
“我……我乘他坐下喝茶之机砸的。”
“好。”
楚镜点了点头,让人将锁链取来,趁雷熊不备一把将他摁住了,冲着烧饼娘说道,“这个恶人也常常欺负米巧儿,光今天就见他踹了米巧儿好几脚了,往日指不定作了多少恶。来,有仇报仇,本官准许你用这锁链砸死他。”
“我来帮你。”魏紫烟喜滋滋上去,将菜刀搁在雷熊的脖子上,雷熊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动弹,将脸胀成了猪肝色。
烧饼娘望着楚镜手里的锁链,犹豫了半晌未接。
“接呀。”秦微知催促道。
烧饼娘咬了咬牙,终于伸出手去,楚镜将手一松,烧饼娘即刻被锁链连带着趴倒在地。
那锁链原本就沉,还带着个铁圈,重量非同一般,先前秦微知就吃过亏,因而非常清楚,即便雷有金坐着,烧饼娘也很难用这个锁链砸破他的脑袋。
楚镜俯身紧盯着烧饼娘的眼睛问道:“本官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进雷有金院子的?”
“我、我……”
雷聪扑通在烧饼娘面前跪了下来。
“巧儿她姐,你就别再替我顶罪了,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愿服罪。巧儿还是姐你自己照顾吧,姐照顾她,我放心。”
“雷聪,你撑竿上墙,在墙上持竿飞刺,又快又猛又狠,三人皆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你一竿刺穿,是也不是?”秦微知问道。
“是。”雷聪回答得十分干脆。
“第一次心中还有些害怕,也没有把握,因而是先进的院子,乘雷有金不备砸破他的脑袋,然后再用竹竿刺他,他疼得要命又喊不出来的样子,看着就很解气。”
“后来的三叔婆与瘦猴,就轻松多了,只那么一下,便结果了他们的狗命。后来我想,竹竿本是用来晾衣裳的,不如就将他们晾起来吧,顺手也就那么做了。”
雷聪脸上的泪水未干,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仿佛杀人、晾尸是一件稀松平常事。
“无趣,无趣得很。不用再审了。”雷族长很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楚大人,带着你要的人犯连夜下山去吧,莫再妨碍老夫驱邪祭神。”
大锅重新摆上,新的大木桶抬了上来,只是那些壮汉眼瞅着被楚镜护在身后的米巧儿,不敢轻易动手。
“且慢……”秦微知说道,“我知道谁是杀害大胡子的凶手了,若不对,情愿代替米巧儿入木桶上锅。”
“查凶缉盗与你赊刀人何干?胡言乱语什么!”
楚镜对秦微知冷面喝斥,眼神十分严厉,但脚却很坚定地朝秦微知的身边挪了几步,将她护在了身后。
“我说秦妹呀,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乱说的哟,快快收回。”陆焕然也跟着责备了一句,想了想,跨了一大步上前,亦将秦微知挡在身后。
“赊刀人说出口的话,断无收回之理。并且,适才的话我尚未说全。”
秦微知两手一拨,将楚镜与陆焕然都拨到一旁去,站在了他俩中间。
“哦,赊刀女,你还有何话说?”
“我若说准了,需得将一干人犯交由楚大人带回官府处置,不得动用私刑,包括米巧儿与烧饼娘。我若说不准,任由雷族长处置。”
雷族长眯着眼瞅了秦微知半晌,冷笑道:“赊刀女,你可想清楚了?若是胡攀乱指,老夫是不介意多备一口大锅和一个木桶的。”
秦微知索性径直走至雷族长面前去,笑道,“那您老应该也不介意在备锅之前,先让大家脱下脚上的鞋子吧?不需要所有人的,只需要会撑竿的男子脚上的鞋即可。”
“脱鞋做甚?”
秦微知不答,只管接着说:“另外,我还需要一些蚂蚁,相烦雷族长让人去捉一些来,越多越好。”
说到蚂蚁,楚镜笑了,适才按在剑柄上的手也放松了下来。
“雷族长,你信不信赊刀人会让蚂蚁说话?”
雷族长一脸的不信,众人也都嗤之以鼻。
“楚大人,你就别添乱了,秦妹不过是说了句大话而已,就当是给大家伙解解闷吧,雷族长大人有大量,不会与她计较的。”陆焕然不满地斜乜着楚镜。
“你几时见过她说大话?”楚镜冷冷应道。
“还是楚大人懂我。”
秦微知这一句“懂我”,教陆焕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自幼跟随师父赊刀,师父向来教我由因推果,由所见断所不见,却未曾教过我胡攀乱指坑蒙拐骗之术。但赊刀人的难处也正在于此,但凡人们未亲眼见证,必不肯相信赊刀人所说。正如此时我若直说凶手的姓名,雷族长必是不肯相信,尔等也非说我胡攀乱指不可。”
秦微知抬了抬颌,扬声道,“那今日就由蚂蚁来指认凶手,如何?”
雷族长想了想,点头道:“好,老夫今日就不妨开开眼界,看你这个赊刀女如何做法让蚂蚁指认凶手。”
“无须做法,只须有点耐心睁大眼睛瞧着便是。”
很快,收上来鞋子二十二双,秦微知让烧饼娘也脱下了鞋子,每双鞋都写上名字,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雷老六,你不也会撑竹竿吗?在大胡子之前,你是我们雷家庄跳竹竿舞最好的,撑竿撑得比谁都高。”雷熊说道。
众人哄笑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雷老六只剩下一只胳膊,还咋撑竿?”
“那不行,要脱就都得脱。”
雷熊自己赤着脚,看别人穿着鞋,心中老大不乐意,非逼着雷老六脱鞋不可。
“老六,脱就脱吧,凑个热闹罢了。”大家伙起哄让雷老六脱鞋。
雷老六嘟嘟囔囔的,脱下了鞋放在酒桌边缘上。
一开始,蚂蚁在桌子上四下爬行,并无甚至特别之处,一柱香过去之后,蚂蚁渐渐地聚在其中一只鞋的鞋底上,那便是最后放上酒桌、唯一没有标注姓名的鞋子。
已无需多言,那个潜入凶案现场滑过血迹的,就是雷老六无疑。
“雷老六?”众人瞅着只有一只胳膊的雷老六,不可置信,但蚂蚁的选择不容置疑,除了那些捉来的蚂蚁之外,还有越来越多不请自来的蚂蚁在往那只鞋子上爬。
“赊刀人弄几只蚂蚁装神弄鬼,怎么能作数?”雷老六上前想拿回鞋子,被秦微知按住了。
“雷老六,你撑竿跃入雷有金的院子,落地的时候,是不是踩到了血水顺势往前滑去,你使劲撑住竹竿才没有摔倒,对不对?”秦微知盯住雷老六问道。
雷老六面露惊疑,但嗫嚅着没有回答。
“我相信你很谨慎,心也很细,懂得在离开之前将脚印仔细擦试过,但你不知道的是,有的痕迹是擦试不了的,且更容易留下更多新的痕迹,而我这赊刀人又恰恰好眼比别人尖鼻子比别人灵,心也比你细一点。”
“雷老六,遇上我,是你的运气不好。”秦微知看了一眼楚镜,赶忙补了一句,“当然,还有楚大人。只要你留下痕迹,就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很难得听到从秦微知嘴里说出一句好听的,楚镜抿了抿嘴。
“雷老六,三叔婆的金手镯和金牙齿在哪里?”楚镜喝问道。
“什、什么金手镯和金牙齿,我听不懂。”雷老支吾着狡辩道。
“很快你就会懂的。”
楚镜转而对雷族长,“雷族长,您觉得呢?”
“给我搜。”
雷族长沉着脸一声令下,雷熊二话不说,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奔往雷老六家。
“记得把有蚂蚁的那根竹竿带来。”秦微知喊道。
不多大功夫,便带着个油纸包,扛着一根竹竿一路咋咋呼呼地回来了。
“这金手镯和金牙齿从墙缝里搜出来,皆是三叔婆的无疑。还有,又被赊刀女说着了,这根竹竿底下爬满了蚂蚁,叫人看着头皮发麻。”
雷熊说着抖了抖竹竿,又抖了几只蚂蚁下来。
“老六,真的是你?为什么呀?”烧饼娘哭着问道。
雷老六说道:“家里一下子添了两口,为了你娘俩吃好喝好……”
“雷老六,你为夺人财物而杀大胡子灭口,乃是你自己见财起意,罪孽是你一人的,休要拿烧饼娘母子做借口。”楚镜厉声道。
秦微知忍不住又多看了楚镜两眼,这便是他每每让她心动之处,懂得分清丁是丁卯是卯,男人的罪就该男人自己承担,任何女人都不是男人犯罪的借口。
雷老六额上淌出汗来,面带愧色,扑通跌坐于地。
要说雷家庄撑竿第一人,当属少年时期的雷老六,老族长的女儿阿桐最喜欢的,也是雷老六,只不过后来因为大胡子背地里做了些手脚,将竹竿弄坏,雷老六从高处摔下,摔断了一只胳膊。
打那之后,阿桐的眼神从雷老六的身上转向了大胡子,从此两人之间便结下了深仇大恨。
“要不是他,我如何能落如今这个地步?就因我瘸了只手,三十好几了才娶个媳妇,没几天便跑去别人家,族长也不肯为我作主。而今这个虽自愿留在我家,可她是个拖油瓶的。凭什么别人都能娶黄花大闺女,我却只落得个小寡妇?我心中不甘哪。”
雷老六恨然道。
“我自幼练撑竿,即便没了一只胳膊也难不倒我,只是我嫌丢人,不肯当众出丑罢了。”
“原本我想撑过竿去拿了金货就走,那大胡子却不肯松手,我一见他就来气,趁他不备就拿锁链锁了他。他张口就要骂,我怕人听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来个痛快。只不过,情急了些,不小心踩到了血水,差一点滑倒。”
雷老六说着,不解地问:“可我立即就在三叔婆身上蹭干净了呀,回到家里,还使劲拧了水来擦试了好几遍,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这些蚂蚁是咋知道的?”
“是呀,蚂蚁是如何知道的?”众人看着雷老六鞋底上越聚越多的蚂蚁,皆疑惑不解。
“那蚂蚁自然是闻着……”魏紫烟想起卓庄月月红花田的蚂蚁,兴奋地脱口而出,被秦微知强行捂住了嘴。
楚镜眉头又皱了一下,心头暗道了一声,“又要装神弄鬼。”
实际上,蚂蚁最喜甜味,而人的血既腥且甜,任由你如何擦洗都逃不过蚂蚁的嗅觉,必然是呼朋唤友乌泱泱地赶来。
“这是蚂蚁和赊刀人之间的秘密,尔等不必知道。 尔等只须记着,多行不义必遭天遣。”秦微知傲然说道。
她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雷族长的脸上,冷声道,“雷族长更须记得,血光冲天,并未止于此。”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雷族长手指着秦微知气得胡须直哆嗦。
“呵呵呵……”一声苍老嘶哑的笑声从祠堂里传来。
雷族长猛地一个激灵,雷熊亦是全身一抖,手里捧着的金子哗啦啦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