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把的照耀之下，雷家庄每个人的面色都不好看，每个人的脸上又都极力隐藏着某种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良久，楚镜目光锐利投向雷聪。
“雷聪，若说你杀雷有金三叔婆和瘦猴是为米巧儿报仇，尚有几分男儿义气的话，那么杀大胡子可就太说不过去了，毕竟他与你联手杀的人。在他想利用雷文雷武之死兴风作浪失败之后，还不忘回来为你开锁，可见他还算有点良心，而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杀他灭口？”
“大胡子死了？”雷聪一脸诧异反问。
“不是你杀的吗？”秦微知问道。
“我没杀他呀。我谢他还来不及呢，杀他做甚？”
众人面面相觑。
楚镜与秦微知亦相视了一眼，难道凶手另有其人？
“脱鞋。”秦微知盯住了雷聪的鞋子。
众人皆莫名其妙，这赊刀女子又要搞甚么名堂？
“她让脱，你就脱。”楚镜道。
雷聪磨磨蹭蹭地脱下了鞋子。
鞋底明显沾有血迹，但却在鞋尖处，其他地方经过一夜奔逃之后沾了许多山泥，泥下却并没有血迹，这与踩到血水向前滑行所应有的痕迹不相符。
“不是他。”
楚镜与秦微知同声，立即引来一阵恐慌，若排除了雷聪，则命案现场就存在第三人，这也就意味着，这场血腥杀戮大有可能不会停下。
“雷聪，你且将当时逃走的情形仔仔细细道来。”楚镜说道。
“当时……”
雷聪极力回忆。
“当时我被铁圈锁着不敢动弹，听到米巧儿在外头被人欺被人打，心中正是焦急破口大骂之时，大胡子撑竿进来替我开了锁。”
“大胡子告诉我，那边厢李四六她们已经败露，供出我们是迟早的事，族长心狠手辣，绝不会放过我们的，还是逃命要紧。我不敢多想，着急忙慌的便撑竿出去了，想等天黑再潜回庄里来带巧儿走，可……唉。”
“你逃出去了，大胡子却为何不走？是你将他锁上的吗？”
“不是我。大胡子他……”
雷聪犹豫了一下。
“大胡子说，我们不能就这样一无所有下山去，得弄上点什么东西再走。他薅了三叔婆手上的金镯子，又看上了她的金牙，使劲撬呢。我劝不住他便先走了，我也不知道是谁锁了他，还给弄死了。”
“我发誓，真的不是我杀的大胡子。我撑竿走时，他还在下面扶了我一把呢，真的。我承认，雷有金、三叔婆和瘦猴三个是我杀的，该偿命该咋的我都认。但大胡子的的确确不是我杀的，这个我不认，他对我算是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
承认杀三人与杀四人，结果都是一样的，雷聪的确没有必要撒谎。
那么，出现在案发现场且不小心踩到血水差一点滑倒的人，又会是谁呢？
这时候雷族长姗姗来迟，但排场一点也不输白日，十名壮汉替他开道，十名戴脚镣的女子随侍身后。
奇怪的是，这回族长身边除了那位当古董摆设的族长夫人之外，还跟随着一位裹着黑斗篷的女子。
从那女子的身高与体型来看，应该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段玉姝了。
能与族长夫人平起平坐，可见段玉姝在雷族长面前的受宠程度有多高了。
只是秦微知看着她一身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的黑斗篷，不禁心中诧异，这雷家庄也算是段玉姝自己的地盘了，且又是夜半三更的，却仍然是一身黑斗篷裹身，黑纱罩面，这就很难不让人心中生疑了，她是有多怕被人看到真面目？
陆焕然亦紧紧跟在雷族长身边，确切地说，就是跟在段玉姝的左右，时不时地为她提一提长至脚踝的斗篷，显得十分笨拙又十分可笑。
她回过头一瞧，楚镜冷亦是双眸一错不错紧紧盯着段玉姝，眉间隐隐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躁，就象一只见到了老鼠而又不得不按捺住性子的猫。
毕竟面纱下的那张脸，与画像上的是否相同尚未可知，即便相同，在目前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要想将她从雷家庄带走难乎其难。
身为一个查案多年经验老道的锦衣卫副千户，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见楚镜轻轻呼了一口气，秦微知明白他已稳下心来了。
“既然雷聪已经认罪，也就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将他与米巧儿，还有李四六、赵四七都一同押起来，老夫要拿他们祭神！”
雷族长声色俱厉，李四六与赵四七瘫倒于地，雷聪紧紧搂着米巧儿不肯松手。
雷家庄男女老少则欢声雷动，火把被挥舞得直冒黑烟。
这可是雷家庄有史以来第一次一下子用这么多人祭神的，那声势，那场面，该有多么激动人心。
唯有那些脚镣女子面露惊恐。
“且慢。”楚镜说道，“雷聪只认雷有金三叔婆瘦猴三人，而杀大胡子的凶手尚未查明，不能如此草草了结，否则后患未解，雷家庄难安。”
雷族长不以为然。
“楚大人多虑了，很显然杀大胡子就是为了灭口，不是雷聪便是米巧儿，不会有第三人了。”
“米巧儿当时明明已经被看管起来了，雷族长你为何仍要一口咬定她杀了人？你有何证据说她杀了人？”
秦微知见雷族长仍是欲置米巧儿于死地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你又有何证据说她没有杀人？”雷族长反问道。
秦微知气得双唇哆嗦，见过强词夺理的，没见过雷族长这么不要脸的。
她何尝不知雷族长打的什么算盘，只因处死米巧儿即可在雷家庄人面前证明，妖邪就是妖邪而非山神，往后谁再敢质疑至高无上的山神？
“我当然有证据。”秦微知想了想，说道：“案发现场的蛛丝马迹已然证实有第三者存在，与米巧儿无关。”
“蛛丝马迹？我只当做是妖邪之迹，既然是妖邪，老夫必除之。”雷族长连声冷笑。
“雷族长，别忘了，所有涉案人员都必须押至官府，待查问清楚之后再审结，该杀该剐或该牢狱羁押的，皆由律法按实情来断，雷家庄不得动用私刑。”楚镜沉声说道。
“楚大人，你也别忘记了，这里是雷家庄。”雷族长怒道。
“怎么，雷族长认为雷家庄不是我大明之地？”
楚镜扬声反问，雷族长的气焰立即瘪了下去。
“不敢，不敢。”
任他再大胆胡作非为，亦不敢说雷家庄不受大明管制，那可是谋反叛乱之罪。
这时段玉姝附在雷族长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他随即便换了一副面孔，笑对楚镜。
而族长夫人似乎有些不悦，眉心稍稍皱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一张古董脸。
“楚大人职责在身，老夫理解。这样，雷聪你可以带回去，该杀该剐且由官府说了算。但李四六赵四七和米巧儿，得由我们自己处置。”
“不行。”秦微知断然说道。
“李四六赵四七同为案犯，均需由官府发落。米巧儿是受害者，不该受到任何惩罚，私刑更是不行。”
楚镜面色清冷，没有商量的余地。
“楚大人，赊刀女，我们族长已经给你们足够的面子了，不要给脸不要脸。”雷熊怒喝。
“笑话，本姑娘的面子从来都是自己挣来的，楚大人的面子也是当今圣上给的，雷族长爱给不给。”秦微知毫不客气顶了回去。
“看老子今天给不给你脸。”
雷熊暴跳如雷，抡起巴掌就朝秦微知冲过来。
楚镜一脚勾去，雷熊立时摔了个嘴啃泥，当着全村庄人，这面子可丢大了，兀自嗷嗷叫着要拼命，却是不敢冲着楚镜，只管爬起来又朝着秦微知扑过来。
“姐，拿着，敢上来就砍他。”魏紫烟冲上来递过一把镰刀来，她自己则握着把菜刀，与雷熊对峙。
“紫烟，悠着点，有楚大人在，用不着我们动手。”秦微知将手里的镰刀掂了掂，笑道。
“雷熊，退下去。”
雷族长喝退了雷熊，又冷面冲着楚镜与秦微知。
“好好好，赊刀人的面子老夫给不起，楚大人的面子更轮不到老夫给，案犯该交官府就交官府吧，老夫不与官家人争短长。”
未待秦微知松口气，雷族长又将话锋一转。
“至于米巧儿，既然她与杀人案无关，那就由不得你们了，这是我雷家庄自己的事，不容外人置喙。”
此时段玉姝又附在雷族长耳边说了几句，却被雷族长厉声喝斥了几句，她便一直往后退，和脚镣女子站在了一起。
“占着有几分姿色，也想号令老夫？”
雷族长余怒未消，又指着段玉姝骂了一句，这才回头对楚镜。
“楚大人，老夫已经退让至此，你该不会再有异议吧？”
雷族长口称退让而眼神里却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一众壮汉亦是虎视眈眈，雷家庄百姓更是一步步逼近。
楚镜也只得示意秦微知，暂且退一步再见机行事。
“来人呀，祭事照样备起来，老夫要请山神给米巧儿驱邪。”
雷族长一声令下，那些壮汉于瞬间从族长护卫变成了山神使者，脸上涂着各种色彩，换上了各种奇怪的衣裳，与水陆道场中的各路妖魔相似。
一口大锅、一个大木桶很快被抬到祠堂前，一捆捆的木柴堆成了山。
秦微知顿时傻了眼，原以为驱邪不过是跳跳大神念些咒语罢了，却不想，这是要上锅蒸哪。
“不，不行，说什么驱邪，这分明就是害人性命。”秦微知立时拦在了木桶前。
雷族长并不理会秦微知，只朝着楚镜笑问：“官府管天管地也管不到雷家庄避鬼驱邪吧？楚大人，你说呢？”
楚镜回之以一笑：“避鬼驱邪乃民间风俗，官府的确管不着，但是伤及无辜性命，本官不可能坐视不管。”
话说得十分轻淡，但亦说得明明白白，一只手已按在腰间剑柄上。
秦微知稍稍安下心来，只要是楚镜不袖手旁观，米巧儿就还有生的希望。
“放心，老夫只是在这里给米巧儿驱邪，只要驱出她身上那个杀害大胡子的妖邪就好，也不会伤她性命的。”
“就在这里，不去石壁？”楚镜暗暗吃惊。
“祠堂地广，全庄的人皆可助老夫一并驱邪。”雷族长笑道。
楚镜不禁皱眉，祠堂地广，百姓乌泱泱地围着，想要抢下米巧儿并逃出雷公山难度愈甚，况且还有秦微知与魏紫烟，怎么护她们周全？
他有些犹豫，看了看秦微知，恰逢她递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他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在生死关头容不得顾虑太多，走一步看一步方为正理。
雷族长笑得阴恻恻的，男女老少也因为即将要举行的驱邪仪式而兴奋不已，米巧儿不知大难临头依然嘻嘻笑着。
雷聪喃喃唤着“巧儿、巧儿，”眼神在那些木柴间飘忽，最后，将脚踩在一片被劈开的竹片上。
竹片的尖刺从鞋底露了出来。
秦微知吃了一惊，她已从从雷聪的眼神里看到了杀机，那是一种与心爱之人同归于尽的决绝。
“吃人了，要吃人了。”
米巧儿被投入木桶中抬到锅上架了起来，人们举着火把，只要雷族长一声令下，随时点燃锅下的木柴。
白天的酒席尚未撤去，杯碗箸盘一片狼藉，果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吃人盛宴。
雷族长朝雷熊示意了一下，雷熊便举着火把一步步走向米巧儿，木柴很快被点燃，一些竹筒发出劈里啪啦的爆裂声，浓烟滚滚冲天而起。
“楚镜。”秦微知焦急唤了一声，一边自己冲向雷聪，先将他摁住了。
楚镜的手已呈拔剑状，正欲跃身之时，却见一个女子尖声喊叫着扑向火堆，拼命想将大木桶推翻，浓烟滚滚中看不清是谁。
“不。不是米巧儿，没有妖邪，是我，是我杀的大胡子。”
楚镜没有停下，旋即劈开了木桶，一手拎着米巧儿，一手拽着那女子跃出火焰。
秦微知慌忙丢开雷聪，上去将那女子身上的火扑灭。
定睛一看，却是烧饼娘。
烧饼娘挣开秦微知，转身抱着米巧儿，小烧饼亦扑上前来抱着她俩，哭喊着：“娘，小姨。”
娘儿仨哭成了一片，雷老六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
事发突然，众人愣神了片刻，举着火把围住了他们，包括楚镜和秦微知。
烧饼娘哭罢了，抹了抹眼泪，站直了身子。
“巧儿是我的亲妹妹，比我小十岁。因我娘身子不好，巧儿生下来便是由我这个姐姐带着，一直到我出嫁。我就和她的娘一样，她不见了，我怎能不着急，又怎能不找她？我是自愿一定要雷家庄的，见巧儿她犯了疯病，见她被人欺负，我又怎能不替她出头？”
“我的巧儿心地善良又懂事，从来不与人结怨，就算不能嫁给喜欢的人也就认命安心过日子，可你们怎能如此狠心欺负她？她的身上只有善良和弱小，哪来的什么妖邪？那些恶人的死，是罪有应得，凭什么最后把账都算在她一个人的头上要拿她祭神？”
烧饼娘抬起头来，望着举着火把人们。
“我能杀死雷有金他们，也能杀死你们，赊刀人说的没有错，雷家庄血光冲天，你们通通都该下地狱。”
烧饼娘的一声声质问惹怒了雷家庄人，根本无需雷族长发声，愤怒的人群已将包围圈缩小了一大半。
楚镜和秦微知他们的空间愈来愈局促，但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就连魏紫烟亦手握着菜刀，随时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等一等，等一等，各位都且退一步，我有话说。”秦微知大声说道。
“我有一点不明白，那些人难道不都是雷聪杀死的吗？烧饼娘所说是否属实尚须楚大人验证。若是到真相不白，则血光冲天的谶言便不能止。雷族长，您说是也不是？”
雷族长似有所动，突然冒出来的烧饼娘让他始料未及。
“对对对，说得有道理。”陆焕然立即附和。
“雷族长，把事情搞明白对大家来说都没有坏处。倘若真有血光之灾而不去避免，那在下就要先行告退了，我可不想把命丢在这深山老林里，相信诸位乡亲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谁都不想死，还死得那么难看。哎呀别说难看了，那竹竿穿身，疼都疼得要命啦，不信回家拿根牙签扎扎手指头试一试？”
陆焕然说着，还自打了个哆嗦。
“雷族长，您素来大仁大义慈悲为怀，也不想雷家庄百姓陷于如此恐惧之中，对吧？”
不得不说，陆焕然实在是个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堪称一绝，而且三言两语便将所有人对死亡的恐惧又放大了数倍。
雷族长不得已，挥了挥手，众人退开去，秦微知方才舒了一口气。
但楚镜仍未放松，瞅了个空隙一把将陆焕然拽了过来。
“好了陆大官人，现在咱们是同生死共患难了。”
秦微知不禁捂嘴笑。
陆焕然精，楚镜比他更精，不用猜都知道陆焕然与雷族长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他大有可能是雷家庄人的财神爷，将他捏在手里便是一个最有利的筹码。
陆焕然气得直跳脚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