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竹竿舞(十五)
韩雪霏2024-09-30 12:164,997

  夜色笼罩雷家庄,一弯冷月斜挂。

  也许是庄里大多数人都出去寻找雷聪了,庄子里反而显得十分宁静,月下唯有楚镜的一双眸子亮得出奇。

  身旁,静静安放着她的刀担。

  “楚镜?”秦微知有些惊讶,“你不是去雷族长家住了吗,却为何在此?”

  “唔。”他轻轻应了一声,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族长家不比这里舒适?”

  “温香软玉,有酒有肉,但满耳脚镣声,叫人心烦。再说了,雷家庄很不安全,有人又太过于莽撞,凭着几分小聪明便很是自以为是,让人很不放心。”

  她明白了,因为她执意留在这里,他便不声不响地守在这里。

  夜有些凉,但心里暖暖的,尽管那几句说辞很不中听。

  千头万绪,开口却是一声平平无奇的:“多谢。”

  “别多想,只是因为你是我师父罢了。”

  他正经危坐,从余光里瞥了她一眼。

  嘴再硬也始终掩不住浮上嘴角的笑意,这比见谁都象一副讨债鬼的嘴脸要好看多了。

  “你认我是你师父就好。”

  她于是笑着,倚着自己的刀担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听魏姑娘说,你这两个箩筐乃彭祖植的柳编成的,我说什么也得替你好好看管起来。还有,被雷慈抢去的菜刀,我亦替你拿回来了。你可数一数,刀数对不对?”

  他看着她,问道:“你那血光冲天的谶语可以收回不?”

  她摇头。

  “虽然刀已收回,我也未专门对雷慈下过谶,但他很显然心地并不慈,他是雷族长身边的一条恶狗,果,早已种下了。”

  “你是知道的,谶是果,不是因。所有的因早已种下,苦果已经结成,我赊不赊刀下不下谶,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面色凝重,未语。

  她很清楚他未说出口的话,他不想再看到杀戮,她亦不想。

  而要阻止杀戮继续发生,只有尽快查明真相。

  “雷公山的景致原本清秀明朗,记得从前和师父一起经过这里,虽然未上山也总忍不住多看两眼,可惜……若没有这些吃人的大木桶该有多好。”她抬眼望着明月与山銮,轻叹一声。

  “原本是没有那些大木桶的,也没有山神。”楚镜说道。

  “几年前我来过一次雷家庄,也见过曾经的老族长,是个精瘦的有点严厉的老头,不知道他的年纪,但见他毛发胡须皆白,爱穿一身白袍。那时的雷家庄破破烂烂,个个穷得叮当响,但每个人脸上都笑得真切,待人十分热情,不象现在。”

  秦微知惊异道:“李四六赵四七他们说的,果真是老族长?你说,他究竟是死是活?

  楚镜答道:“两种可能。一种,活着,另一种,死了。”

  “楚大人也会说笑话!”秦微知撇了撇嘴,。

  楚镜并不笑,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活着,装神弄鬼。死了,有人替他装神弄鬼。总不外乎这两种情形。”

  “那你说,哪一种更有可能?”秦微知来了兴致。

  “不知道。”楚镜摇着头,“以你赊刀人的想法来看,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我才不想。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装神弄鬼,总之都是冲着雷族长去的。雷族长不是好东西,他们教唆杀人亦不是好人,就让他们自己斗去,我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纵然惬意,两败俱伤亦是预料之中,但只怕要牵累无辜之人。”

  楚镜一言,秦微知沉默了。

  良久,她问道:“他们能抓住雷聪吗?”

  “能。”他回答得相当肯定,“只不过,因他是本庄人,抓他要费点劲而已。”

  “雷公山看似荒无人烟,但你不知道哪一处的岩石后埋着暗哨。他们轮班轮岗,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出他们的眼底。不论是上山还是下山,一举一动皆无秘密可言。”

  “而且你也见到了,雷家庄人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会群起而追杀出逃者,但凡想从雷家庄逃出去之人,都会被捉回并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那些大木桶就是最强有力的警示。”

  他很是忧虑地望着她的眼睛,“所以,我再次劝你,切莫、切莫轻举妄动。”

  “嗯。”这回秦微知很乖巧地点头,如果自己一时冲动带着魏紫烟一起逃下山去,恐怕真的难逃被投入大木桶蒸熟的命运。

  李四六赵四七一定都很明白这一点,这才未敢出逃,米巧儿满庄里疯跑,却也未敢出雷家庄半步。

  “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他人伤你一根头发。”楚镜笑道。

  秦微知红了脸,嘟囔:“我何德何能,敢劳楚大人费心?”

  楚镜笑而不语。

  气氛有些许尴尬,有些许暧昧,又有些许欢喜,她望着远处的山林顾左右而言他。

  “看那些火把,本该如星,却似鬼火。”

  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雷公山的荒野里穿行,远远地望去,好似鬼火幢幢,人们的吆喝声夹杂着风声林间与石壁间回荡。

  “这大概就是山下的人所看到的鬼火与听到的鬼嚎吧?”秦微知喃喃说道。

  “还有石壁上那些木桶里的冤魂。”楚镜说道。

  “你就是因为这些冤魂而上山的?”

  楚镜摇头:“不完全是。”

  秦微知想了想,说道:“白日里我听你问雷熊是否有男子献祭一事,又问他们那些粗活重活由谁来做,想来亦有男子失踪,且是年轻力壮的男子。”

  楚镜笑道:“这回你又猜错了我的赊刀姑娘。”

  “谁是你的赊刀姑娘,我是你的师父。”

  “好,微知姑娘,且听我说。”

  楚镜难得不与秦微知犟嘴。

  “近年来京城多有男子失踪,且大多为富家公子达官子弟。他们都是在京城最繁华之处,被一些美貌女子勾引外出而不归,之后便有亲笔文书送到家中,家人依言付了赎金,却如石沉大海,人财两空。京兆府多方查访毫无下落,只得上报朝廷,此案便由京兆府转到锦衣卫查办。”

  “在这样的团伙中出面勾搭男子的女子,俗称为鹞子。这一次的鹞子更为神秘,初始时均以黑斗篷黑面纱示人,因而人们并不知她们真面容,唯一一位目击者还是因风卷面纱而无意间看到的,画像师据其所述画出的女子画像,那简直不是凡间女子。”

  “我与容白等弟兄四方奔走,好不容易查得其中一位涉案的女子似是雷家庄人,继而发现雷家庄并不简单,恰好指挥使窦大人无暇给老友祝寿,我便自请代为祝寿,只为乘此机会上山一探究竟,却不想,被人误解为溜须拍马之徒,实在是冤枉至极。”

  楚镜微微抬起下颌,侧脸来看秦微知,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秦微知心中了然,知是自己误解了他,嘴上却道:“懂了,若不是富家公子达官子弟,而只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又如何能惊动锦衣卫大人出马,只身进山探寻?”

  “我说过,不全是为了失踪的女子,但亦不全是为失踪的男子,而是为了人。女子与男子同为人,又何必分彼此?你又何必如此介意?”楚镜问道。

  “若世人都将女子与男子同等看待,我又何须介意?”秦微知反问。

  楚镜怔了怔,继而叹了一声。

  “我只能保证自己尽力做到公平,至于世人,非我力所能及。”

  秦微知默然,象楚镜这般将女子与男子同等看待不分彼此的,世间无多,亦难能可贵。

   “其实,这其中还另有一层缘故,但凡家中儿子失踪,家中必是要死要活的,一边报官一边四处查访,倾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倘若是女儿失踪,大多被默认为与人私奔,是以家丑不可外扬而不了了之,咸少有上官府报失的。即便寻回来,亦被左邻右舍认为不贞不洁,反教家人抬不起头来做人。所以,你不能一概而论,认为官府厚男而薄女。实是世情本就如此。”

   秦微知叹了叹,亦无以反驳,楚镜说的,句句是实情,禹城县令不就是将城中女子的失踪通通判定为私奔的吗?

  “你知道那些游走于各个繁华之处,引贵公子们上勾的美貌女子的头目是谁吗?她的名字就叫做段玉姝。”

  沉默了片刻,楚镜问道。

  “原来是她,陆大哥说的那位跳竹竿舞绝技的绝色女子。怪不得某人见到裹着黑斗篷走过的段玉姝时,两眼看得发直呢。”

  “正是因为她超凡脱俗的竹竿舞绝技,才让我们追查到了雷家庄。”

  楚镜瞥了秦微知一眼,接着道:“在你陆大哥眼里是绝色女子,在我眼中,她只是一个涉案女子。”

  语中带着一股子浓重的酸味儿,教秦微知觉得甚是好笑。

  “哎,毕竟是以一换四的绝色女子,多看几眼亦是人之常情,你也不必如此急于辩白。”

  “什么以一换四?”楚镜不解。

  “她原是雷熊不知从哪里或诱或拐或抢而来的,被雷族长看上了,这便有了雷家庄人以一换四的典故,在寿宴酒席上津津乐道呢。”

  “段玉姝亦是雷族长的女人?”楚镜惊讶地问道。

  秦微知不以为然道:“我想,在雷家庄,只要雷族长看上的,都可是是他的女人,更何况段玉姝如此妙人儿。”

  “那此案,仍免不得落在雷族长的头上了。看来,我这一趟雷家庄没有来错。”

  楚镜想了想,又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雷族长又如何肯让自己的女人离开雷家庄,在外抛头露面勾引别的男子?”

  秦微知说道:“那些男子非富即贵,见识过的美人一定不在少数,若非段玉姝这样美色堪称一绝的女子出马,要引他们上勾怕有些难。贵公子们一旦招架不住,这银子岂不就哗哗地往雷家庄流?”

  她说着,忽而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雷家庄人的富裕便是这样来的,无怪乎问起来一个个三缄其口,雷族长咳嗽声不断,却原来发的都是不义之财。”

  “你知道就好。所以,微知姑娘,现在开始可不可以不要义气用事,看我眼色行事行吗?”楚镜问道。

  “不行。该义气时就该义气,至于后果,你不是说不会让他人伤我一根头发吗?那便是你的事了。”

  秦微知大言不惭,楚镜无奈看着她直摇头,却是满眼里掩不住的宠溺。

  只不过,她抬眼看他时,宠溺的眼神已换成了冷峻,嘱她:“凡事务必小心,先顾自己再想他人,若是自己命都没了,你再求什么公平都是枉然。”

  直到她点头答应,他方才满意地一笑。

  月亮于不知不觉间隐到了山銮背后,院中漆黑一片,唯有相互对望的两双眼眸里交着亮光。

  烧饼娘的木鱼声仍未停歇。

  “此时大约是三更天了吧?”楚镜自语。

  秦微知心头紧了紧。

  自从疯疯颠颠的卓问在她耳边问过那一句:“他能不能活过三更?”她便对三更这个时辰十分介意,尤其是此时此刻同种不祥的感觉萦绕心间。

  幸好有他在身旁,她稍稍安下心来,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原本是倚着箩筐的,渐渐地越来越歪斜,楚镜只得用一条腿使劲撑着,以免她倒地。

  一柱香过去,楚镜的腿麻得不行,却又担心她惊醒,只得强撑着一动不动。

  忽地,一阵破锣声将两人惊跳起。

  门外吆喝声震天。

  雷聪果然没有逃出雷家庄人的追赶,被众人扭着胳膊押了回来。

  雷熊说,雷聪实际已快逃到山下了,却不知道为何又折返回来想潜回庄里,被一个暗哨发现,这才捉了个正着。

  “巧儿,巧儿……”

  令人吃惊的是,雷聪拼命挣扎着扑向了米巧儿,抚着她的脸,哽咽着声声呼唤。

  一直浑浑噩噩的米巧儿没有避开雷聪,而是久久凝望着他,嘻嘻笑着答应着,唤他“聪哥”。

  “真好,我的巧儿还认得我,真好。”

  雷聪笑着一把将米巧儿搂进了怀里,片刻之后被醒过神来的人们吆喝着强行分开了。

  雷聪被壮汉打得跪倒在地,还踩上了一只脚,但他依然努力朝着米巧儿伸着手。

  “聪哥,聪哥。”米巧儿亦试图想握住雷聪的手,被一名壮汉一脚踢翻,又踹了两脚。

  “不要,不要打她,求你们了。”雷聪五大三粗一汉子,哭成了个泪人。

  秦微知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畏惧,不敢上前去看雷聪与米巧儿的脸,害怕真相又是自己所不愿意看到的。

  一只手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是宽大粗厚带着些茧子的手掌,不用回头便知道,是楚镜。

  “是,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只为了米巧儿。我是本庄人,懂得那些暗哨的道道,若不是为了回来带巧儿走,你等又如何能够这么轻易捉住我?”

  雷聪怜惜地看着米巧儿,泪流满面。

  “不哭,聪哥不哭。”米巧儿嘻嘻笑着,伸手替雷聪抹去泪水。

  “原来雷聪与疯子亦有些苟且。”人们议论道。

  “不,不是这样的,我与巧儿不是苟且,我是真心想要娶她回家过一辈子的。”雷聪吼道。

  “从前的雷家庄虽然不富裕,但人人都很正常很快乐。后来,雷族长来,日子是富起来了,光棍们也娶上媳妇了,可你们一个个看看你们自己,还是人的模样吗?”

  没有人回答雷聪的问话,连咳嗽声都没有。

  “那时的我们也时常到山下的禹城走动,卖竹编、卖笋、跳竹竿舞。在西市,我结识了卖簪花的米巧儿,她那么善良、那么清纯,不嫌我穷,还答应嫁到雷家庄来,然后我做竹编她做簪花再养一群孩子,日子可以不富裕但不可以没有情义。”

  “可还未待我攒够提亲的银子,巧儿便已被三叔婆骗上山,又被族长指配给了雷有金,待我得到消息赶到,为时已晚矣。这对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可巧儿劝我安心认命,娶别家姑娘也一样能把日子过下去。”

  “我见雷有金待巧儿还不错,她也怀上了孩子,我便也就听她的,安心认命了。可是,老天爷不开眼,雷文雷武瘦猴那帮猪狗不如的畜生,竟然、竟然……”

  雷聪泣不成声。

  “那时,巧儿刚刚生下孩子不久,雷有金怀疑孩子不是他的种,竟然亲手闷死了孩子。可怜巧儿她、她苦啊……每次见到雷有金锁着她,我都急得要死,可我开不了锁,只有拼命去求着大胡子去开锁放巧儿出来。”

  “后来,大胡子便与我商量怎么杀了那些畜牲,我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大胡子为了他的阿桐,我为了我的巧儿,只要能报仇,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们都该死,全都是吃人的魔鬼,通通都该下地狱,我只是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而已,为了巧儿,我不后悔。”

  雷聪声音嘶哑、悲愤交加。

  “吃人、嘻嘻,吃人。”米巧儿拍着手,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人群静得出奇。

  

继续阅读:第四十二章 竹竿舞(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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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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