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有金家不比雷文雷武家阔绰,院子也不宽敞,原先躺着的三具尸体再加上中间坐着的大胡子,还有横七竖八的竹竿,院子已是满满当当插不进脚。
“任何人不得入内。”楚镜的面色十分冷峻,一把将雷族长挡在门外,“雷族长小心,莫脏了您的鞋。”
雷族长有些恼怒,雷家庄还有他不能进的地方?但看了看自己的鞋与满地狼藉的血水,也就作罢了。
“雷族长,案子就让楚大人查吧,我们不如还去祠堂喝酒赏舞去?在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段玉姝的舞姿了。”
陆焕然笑呵呵拉着雷族长,见他还有些犹豫,便又说道,“那些企图制造事端给族长添堵的,不都就被轻易化解了吗?雷族长若还是不放心,便还在这里摆上酒,我们边喝边等吧?来来来,喝酒。”
陆焕然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叫人不得不佩服。
一声招呼,酒食摆上,两人这又隔着血腥现场推杯换盏喝上了。
打发了雷族长,楚镜的眉头并未舒开,心中又带了些许懊恼,因为案子又回到了最起点。
所有死者均与污辱米巧儿之事有关,但是,若雷聪亦牵涉其中,为何死的不是他?难道自己的判断有误?
此前是他亲手将雷聪锁在这里的,眼下不仅雷聪不冀而飞,还莫名其妙换了个人,令他感到有些沮丧。
即便如此,他还没忘记时刻关注着秦微知的动向。
彼时秦微知正站在门边,而米巧儿突然发起疯来大喊大叫着往院里奔,为了避免她被竹竿绊倒,更怕她被竹尖伤到,秦微知便拼命想拽住她,一不小心踩在血水里,被米巧儿连带着滑了出去。
“小心。”楚镜一把将秦微知拽了回来,而米巧儿则扑倒在大胡子面前。
“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却一点也不懂顾及自己,让我说你什么好?”楚镜责道。
“不用你操心。”
秦微知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还在为他与雷族长“蛇鼠一窝”而耿耿于怀呢。
“不操心,费心。”他换了冷声。
“嘻嘻,吃人,吃人。”米巧儿从血泊里爬起来,凑近了大胡子的脸瞧了又瞧,数名壮汉冲进来,将她连拖带拽地弄将出去。
原本就一片狼藉的院子再一次被搞得凌乱不堪。
楚镜眼瞅着满地血迹的院子,摇了摇头,朝秦微知伸出一只手掌来。
秦微知懂他的意思,虽然她有足够的细心,但毕竟少见命案现场,而他无疑有足够多的经验,只有跟着他的脚印亦步亦趋才不至于踩到血迹。
看着面前宽厚的带了些粗茧的手掌,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他的嘴角瞬间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
“和容白一起断案时,你也这样牵着她的手吗?”她轻声问。
“他不用牵,提醒一句便会懂得跟着我的脚步。”他垂眸看她,“再说了,两个大男人手牵手,象什么话?”
“呃……”她无语,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避过了满地的血水与竹竿,站在了几具尸体面前。
“有人乘他不备用锁链锁住了他。迫于性命威胁,他不敢喊叫,并听从凶手之命乖乖地坐在竹椅上。但那人并未放过他,站在他的身后于瞬间将他的头往前按下,他来不及叫唤一声即被刺破喉咙而死。”
楚镜看着大胡子身后的血迹以及说道。
“那儿也是。”秦微知指了指三叔婆衣衫上的血迹,明显有擦试的痕迹。
“凶手应是无意中踩到了血水,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用鞋摩擦以抹去脚印,之后又将脚踩在三叔婆的身上擦试干净,避免留下任何痕迹。可见,凶手是一个十分小心谨慎之人。”
楚镜说着,又皱起了眉头,“雷聪,不太象。”
在他的印象里,雷聪并不聪明,也不是个注重细节之人,但他又是如何摆脱锁链的束缚逃之夭夭的呢?杀死大胡子的,是雷聪吗?
“可他也不象看起来的那么笨。”秦微知说道。
此前雷聪所表现的笨手笨脚,让她感觉有点刻意了些,但此刻她来不及说明,便指着地上的一道血痕。
“看,有人亦在此滑过脚,滑痕向前。”
“那便是他了……不,不是他。”
楚镜轻轻抬起大胡子的脚,却发现并非如他所料。
大胡子的鞋底虽然亦沾了些血迹,但都在后跟与侧帮处,而一个人若是踩上血水往前滑的话,应是整只鞋底都沾上血才对。
在半盏茶的功夫里,要开锁换人杀人并逃走,再细心的人亦有可能在匆忙之间不小心踩上血滑溜出去。
“会是雷聪吗?”秦微知问道,“半盏茶的功夫里要做这么多紧接着消失不见,应是有暗门。”
“极有可能。”楚镜点了点头,“或许还是与李四六赵四七的幕后之人有关,想得出在雷文雷武家掏个洞的,也能在别的地方掏个洞来去自如。”
但是,两人在雷有金家仔仔细细搜寻了两遍,别说类似雷文雷武家豆腐房那样的暗门了,就是在各个屋子的地上亦未见有血脚印。
不甘心的秦微知沿着院墙摸了一遍,从与雷老六家相隔的土墙,到屋后面的山墙,均未见有被掏过洞的痕迹。
只是一根斜倚在墙上的竹竿令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墙角原本斜倚着许多竹竿,因为雷聪的笨手笨脚将尸体绊倒,连带着将竹竿通通震倒在地,在她的记忆里,墙上已无竹竿。
那么这根竹竿是怎么回事?
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还是死者在喻示着什么?不得其解。
“竹竿有什么不对吗?”楚镜见秦微知盯着那根竹竿愣神,便问道。
“暂且还不知道,就只觉得它不对劲。”
“那便先不管它。”
“嗯。”她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已然形成的一种默契,在想不明白的情况下先放开不管,通常在不经意间便能豁然开朗。
楚镜将雷熊唤来,各个屋子又重新搜寻了一遍,依然无果。
“是山神,一定是山神降罪了。”雷熊道,“看吧,这就是不敬山神的结果。胆敢亵渎山神者,本当献祭山神以谢罪,这样死,算是便宜他了。”
楚镜忽而问道:“在雷家庄,有用男子献祭的先例吗?”
“这……”雷熊摇了摇头,“倒是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我观石壁献祭遗骸,最早应是五、六年的光景,之前的雷家庄,应无献祭之说吧?”楚镜紧接着问道。
这便是他特意将雷熊叫来的缘故,不仅仅是因为本庄人对房屋结构比较了解,重要的是脱离了雷族长的眼皮底下,问话方便得多。
“没、呃……”雷熊瞅了一眼院门,虽然看不到雷族长,但显然还是十分忌惮。
“在雷家庄,除了那些从外地嫁来的女子之外,可还有外来的男子?”楚镜紧接着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
雷熊指天对地发誓。
“我们雷家庄人祖祖辈辈在这山沟里,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又岂能让外来的男子来分一杯羹?”
“过上了好日子,不再打猎耕地编竹挖笋,又是谁替你们做那些粗活重活?靠那些戴脚镣的女子吗?”
楚镜步步紧逼。
“那……反正我们已经不需要再做那些粗活累活了。”雷熊一下子警觉起来,“大人您问这些做甚?”
“好奇而已。”楚镜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追问。
秦微知觉得甚是奇怪,雷家庄是男人的天下,从头到尾只见女子受到迫害,被杀的都是对米巧儿作过恶的男子,唯一的女死者三叔婆亦是因为牵涉到诱拐米巧儿而被杀的。
楚镜这时候却无缘无故地问起男子,难道这其中还另有隐情?
她猛然惊觉,楚镜为何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山庄里?绝然不只是给雷族长祝寿那么简单。
他对于石壁上的骷髅年份十分清楚,对于锁链等刑具亦是见怪不怪,应是另有目的有备而来的。
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容白,为何不见踪影?
“雷熊,这个大胡子可曾对米巧儿做过什么?”楚镜指着大胡子问。
“这个倒是没有听说。大胡子不喜欢外来的姑娘,应该不会对米巧儿做什么。哎呀呀我怎么忘了,他喜欢的正是老族长的女儿阿桐。”雷熊忽地一拍脑袋道。
“老族长的女儿还在庄里吗?”
“死了。”
雷熊压低了声。
“虽然老族长留下那么恶毒的咒语,但我们族长并不计较,娶了阿桐做二夫人。是二夫人哟,和别的女子是不一样的,而且还是大夫人亲自接她进的门。可惜,她当夜就吊死在新房里了。”
“还是我们族长大仁大义,特意领众人在祠堂问过了山神,山神说阿桐原本就不是凡人,不该是人妻而应为神妻,所以族长便召集全庄人大行祭礼,将阿桐献了山神。”
“这便是山顶石壁最早的木桶遗骸?”楚镜问道。
“那不叫遗骸,那是山神夫人的神骨。”雷熊道。
秦微知的气血再次往头顶上涌。
终于明白大胡子为何反对雷族长了,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岂非一句半句能说得清的?雷族长名贤却假慈假贤,他在雷家庄作的恶,可谓罄竹难书。
楚镜使劲将掌心里那只小手握紧了,方才让秦微知稳下来。
“阿桐是死后献祭,在那之后,为何换做活人献祭?”楚镜沉声问道。
“阿桐原本就不是凡人,其他的女子又怎能与她相比?从凡人成为神妻,自然是要经过一番苦修苦炼才能脱胎换骨。”
雷熊回答得振振有词,将对女子的残酷迫害说得冠冕堂皇。
“说实在话,阿桐可是我们雷家庄的第一美人儿,喜欢她的人从庄子的这一头排到那一头呢。大家都说她做山神夫人是最好的了,倘若嫁给大胡子,那才让人心里不得劲呢。大胡子有啥?家里穷得叮当响,长得也不咋样,又好溜门撬锁的,不就是因为他竹竿舞跳得好,才让阿桐喜欢上的吗?”
“哦?大胡子竹竿舞跳得特别好?瞧他这健硕的样子,应是最好的‘基者’吧?可竹竿舞引人注目的不是‘舞者’吗?”秦微知问道。
“不是。我们以前的竹竿舞不分基者和舞者,而是重在上竹竿的高度和灵活度。爬得越高,就越叫人喜欢。”雷熊呵呵笑。
“大胡子自幼就练得一手好竹竿,不仅能象猴似地蹿得老高,还能在几根竹竿之间飞跃,可厉害了。”
秦微知想起禹城百姓说过,雷家庄人会蹿竹竿,大概就是雷熊所说的那种,属于雷家庄人原本传统的竹竿舞,与后来雷族长带来的竹竿舞不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地满地的竹竿上,不禁再次于心中感叹,竹竿不仅可以晾衣给人带来便利,还能够用来跳舞给人带来欢乐,更可以削尖了杀人。
“等一等。”她忽然问道,“你是说,大胡子会蹿高飞跃?”
“会呀。其实我们雷家庄很多人都会,可就是没大胡子那么厉害,要不,阿桐怎么单单就喜欢上他了呢?若不是老族长不答应,他们早就成亲了。”
说起大胡子与阿桐,雷熊的心中多少带了些愤愤不平。
“很多人都会,你也会?雷聪也会?”秦微知继续追问。
“会,都会。”雷熊莫名其妙,“可这有何相干?”
“我明白了。”楚镜恍然大悟,一把抓住那根斜倚在墙上的竹竿撑起,轻而易举便跃过了山墙,又在山墙外拾到了一根竹竿。
待他绕到院前时,自然又引起一阵阵惊诧声。
“这便是雷聪之所以不冀而飞,大胡子之所以凭空出现的道理。”
楚镜笑道,“山墙外的竹竿,是大胡子用来翻入院子用的,山墙内的竹竿,自然是雷聪翻出去时用的。”
“大胡子会溜门撬锁,这便解决了雷聪逃脱锁链束缚的问题。至于大胡子为什么被锁住并被杀死,那就得问雷聪了。”
秦微知点头:“相信不会很久,对吧雷族长?”
“那是自然。我雷家庄的厉害你已经见识过了。”雷族长冷哼了一声,吩咐手下道,“挖地三尺,给老夫把雷聪找出来。”
“族长放心,追一个疯疯颠颠的米巧儿不过半柱香。追雷聪,不过多费半柱香的功夫而已。
打了一声呼哨,之前让秦微知瞠目结舌的场面再现,几乎全庄男女老幼齐出动,漫山遍野寻找雷聪去了。
但这回似乎并不太顺利,雷家庄里鸡飞狗跳,一山的人直到天黑都没有找到雷聪的踪影。
秦微知只得在雷家庄住了下来。
她左思右想,没有听从陆焕然的劝说去雷族长家住,而是领着魏紫烟住进了雷老六家。
虽然雷老六家并不宽敞,但雷老六和小烧饼都出门和其他人一道找雷聪去了,只剩下烧饼娘在家,秦微知觉得他家比其他人家里稍稍安全一点。
“姐,我害怕。不去雷族长家也就罢了,为何不去其他家住?这隔壁有四个死人呢。”
魏紫烟蜷缩在床角,困得直打盹却强撑着不敢睡着。
隔壁院子摆着四具尸体,米巧儿与李四六、赵四七也都被绑在院里,烧饼娘敲木鱼念经的声音夹杂着米巧儿不断发出的“吃人”的呓语,在夜半三更时听起来,更叫人觉得瘆得慌。
“我也害怕。”秦微知说道,“但死人总比活人更叫人放心些。再说了,整个雷家庄都不安全,住在哪里还不都一样?”
“别忘了隔壁除了死人,还有两个杀人犯和一个疯子,另外还有两个凶神恶煞随时要吃人似的壮汉。姐,我们为何不趁夜逃下山去?”魏紫烟问道。
“你当米巧儿东奔西跑却为何始终在庄里打转?还有李四六与赵四七又为何不逃出去而要费尽心思杀人?必有什么让她们逃不出去的阻隔。你我人生地不熟,冒冒失失反遭其害,还是静等事态如何再做计较。”
“嗯,我听姐的。”
魏紫烟点了点头,又忽然哭道,“可我们今日又少了一把菜刀诶。那押着米巧儿的壮汉非要抢去,我拿他没办法。可恶,还敢名叫雷慈,我看一点也不慈。”
“我们赊刀人的刀是不能白给的,让我想想,给他一句什么谶语好呢?”
秦微知想了想,叹了一声。
“雷家庄都已经是血光冲天了,这些为非作歹之人,迟早都会得到应有惩罚,他们蹦哒不了多久的。”
“嗯,那我便放心了。”魏紫烟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头一歪,已然睡着。
秦微知笑了笑,替魏紫烟盖好被子,起身走出屋子。
一个身影端端正正坐在院子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