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死得多蹊跷,总之是死得其所。姐,你的谶又应验了。”
魏紫烟小声说道。
楚镜眉心一拧,眼一瞪,魏紫烟急忙捂住了嘴。
此时此刻,提起赊刀人的谶语显然是很不明智的,让雷家庄人听见,又将掀起轩然大波?那岂不是将秦微知置于危险当中?
秦微知正盯着族长夫人发愣,也未留意魏紫烟说的什么,但族长夫人很显然已经听到了,当即站起身来,一步步朝她走来。
楚镜立即伸出一只胳膊将秦微知挡在了身后。
族长夫人快走到秦微知面前时,却又拐了个弯转向了雷熊。
“给我捉住段玉姝,老身要将她慢慢蒸熟了为族长报仇。”
她顿了顿,抬着下颌傲然环视那些壮汉护卫,目露凶光。
“不,老身改主意了,不必捉活的,任何人见到段玉姝,都立即将她碎尸万段,只要提着肉碎来见老身,不论大小轻重,皆换白银三百两。如此,方解我心头之恨。”
秦微知第一次听到族长夫人开口说话,用着毫无波澜的语调说着最狠的话,而且带着一股子她熟悉的腔调。
是和她母亲的口音是一样的。
秦微知的心不禁又是一阵波澜翻滚。
虽然已经离家十一年了,但母亲的样子,母亲的口音,那是刻在脑子里抹不去的。
雷族长夫妇来自无义庄,母亲呢?
同样在胳膊的位置烙着奇怪的鹰面,操着同样的口音,很难不令她将族长夫人与母亲联系在一起。
她甚至有一种想要冲上去,将这里所有女子的衣袖都扒开来查看一番的冲动。
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仍旧止不住再多瞧了族长夫人几眼,偏偏族长夫人又回过头来盯了她两眼,正是四目对望,心中又起了丝丝不安。
但凡涉及她的家人,记忆中的那些不堪往事便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往往要用着十分的定力将它狠狠压制下去,压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楚镜立即感觉到秦微知的不安,忧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知道她轻易不会慌神,但凡有丝毫不安的迹象,必是看见或听见什么特别的东西让她心绪不宁,而往往那就是危险的信号。
一只手悄然按住了腰间剑柄。
“回夫人,段玉姝不在祠堂里。”
数名壮汉很快在祠堂搜索了一番后回禀,非但并未发现段玉姝,就连其他九名女子亦失去了踪迹。
“陆大哥也不在祠堂里吗?”
魏紫烟甚是惊奇,分明看着两人先后跑进祠堂的,怎么凭空就消失了呢?
族长夫人眉头陡然凝起,目露凶光。
“吩咐下去,全庄人等共同追杀十女,杀一人,赏,杀段玉姝,大赏。”
“是,我等这就封锁所有通道,就算她们钻进地缝里,也非将她们扒出来不可。”
秦微知与楚镜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已明白,祠堂内必定另有暗道,否则那白袍老族长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来去自如。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除了这些壮汉,适才乱哄哄急于逃命的雷家庄人重又聚齐了,漫山遍野喊叫着捉拿段玉姝她们去。
为了共同的利益,雷家庄人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而且以他们这种齐心协力满山奔走的架势,加上布设于各处的暗哨,估计段玉姝她们很难逃出去。
令秦微知感到的奇怪的是,陆焕然怎么也不见了踪影?
段玉姝她们想要逃出雷家庄,有必要带着陆焕然吗?
她的脑子里一遍遍回想出事前后的情景,忽然拍了一下脑袋,醒悟过来。
“我明白了。是人数不对。”
怪不得先前总觉得段玉姝与她手下的那些女子哪里不对劲,却原来是人数不对。
“人数?”楚镜一愣,但很快就听懂了,“问题就在白袍老族长身上。”
“正是。”
秦微知点头道,“无论是黑斗篷还是后来的变身,十人队伍中总是少一个人,应是乘着天黑以及人群混乱之时,轮番更换着扮成白袍老族长,一则引起众人的恐慌,二则为雷族长之死先行找个托词铺个底垫。”
“这样就使得段玉姝误杀雷族长看起来合情合理了,她只是被鬼魂上身,身不由己。”楚镜接着说道。
族长夫人沉吟不语。
“不不不,其实,倒不一定是段玉姝她行凶,也许真是老族长显灵,借段玉姝之手杀的族长,段玉姝有功于雷家庄,这夫人您是知道的……”
雷熊显得有些着急,他没有象前两次那样首当其冲去捉人,而是搓着手团团转,因为段玉姝最初是由他带回雷家庄的,现在出了事,他怕难辞其咎,因此想方设法为段玉姝分辩,也是为他自己分辩。
“雷熊,这种小把戏唬唬别人也就罢了,在老身面前也敢来糊弄?”族长夫人厉声喝道。
“祠堂供奉着山神,我不信你们那个什么老族长敢在这里显灵,当山神和你们一样都是吃干饭的吗?真不知道先前族长养着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作甚!”
这族长夫人一直默默地在雷族长身边当一个古董般的陪衬,不显山不露水的,以至于让人忽视了她的存在,直到此时方显其非同一般。
她在众壮汉的簇拥之下踱着步,眼神中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扫视着雷熊等人,那双丹凤眼中的杀气,比之雷族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令秦微知不禁想到,她才是雷家庄真正的主宰。
楚镜亦在心中暗道了一声,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狠角色。
“雷熊,无论如何,段玉姝是你带回雷家庄来的,而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持竹竿刺死了族长,亦是不争的事实,不将她碎尸万段,如何对得起雷家庄人?雷熊你又该如何向雷家庄人交代?”
“我,这不能怪我呀夫人……”
雷熊未曾料到族长夫人会忽然向他兴师问罪,挠着头嘟嘟囔囔地叫起屈来。
“我把段玉姝从京城带回雷家庄来,那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要不是因为族长看中了她,搁别人,别说以一换四了,就是以一换八我也是不乐意换的。当时,也是夫人您首肯了的。”
“后来,也是夫人您出的主意让她出去挣银子的,咱们这些年的进项,还不都是靠她领着那几位出生入死挣下的?总不能挣了银子是大家的,出了事便搁我一个人头上吧?这其中夫人您还占着大头呢。”
族长夫人捂嘴咳了几声,雷熊方才发觉说漏了嘴,赶忙打住了。
楚镜已然从雷熊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十分重要的线索,那就是雷家庄这些年的进项大多是靠段玉姝和其他几位女子挣来的,段玉姝即为欺诈绑架公子哥团伙的鹞子无疑。
而且,这背后的主谋,还不一定是雷族长,更有可能的,便是这位深藏不露的族长夫人。
一旦有了雷熊等人这些佐证,段玉姝是不是毁容已不重要了。
“雷熊,你等利用段玉姝这些鹞子钓来的人,现在身处何处?”楚镜径直向雷熊问道。
“什、什么鹞子?楚大人说什么话我们山里人听不懂。”
雷熊言辞闪烁,避过了楚镜的眼睛。
“楚大人,而今是我雷家庄人失去了敬爱的族长,您身为锦衣卫,该为我们小老百姓作主查缉凶才是,扯东扯西无益于事。”
族长夫人面色阴沉,硬生生将话岔开去,又示意雷熊道,“雷熊,与其在此硬扯什么老族长显灵,不如想想还有别的什么人在作祟。”
说话间阴冷眼神直往秦微知脸上觑。
楚镜心中暗道不好,这明摆着是有意将火往秦微知身上引。
果然雷熊挠了挠头便醒悟过来,瞥着秦微知,计上心头。
“是她,定是这赊刀女对段玉姝施了巫术害死了族长,又以幻术让大家伙相信老族长显灵,要知道,赊刀人惯走江湖,坑蒙拐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赊刀女,我雷熊此番必定要为族长报仇,将你祭了山神方解我雷家庄人心头之恨。”
雷熊说着就冲上来想动手拽秦微知,还未到跟前已被楚镜踢飞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口大锅中。
他迅速从锅中爬出,不敢再直接对秦微知动手,奔向了被楚镜绑至一旁的那一干人犯面前来。
“这女赊刀人一开始就不怀好意,族长大寿之日她却说什么血光之灾,就是她咒死族长的。说不定,你们几位杀人也都是她搞的鬼,被她所蒙蔽的。”
一直垂头丧气的雷老六,闻言立即有了主意,紧跟着大声嚷嚷起来。
“我说为什么这两日神情恍惚的,总有人在我耳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却原来是赊刀女施了咒术,借我的手杀人呀,那些蚂蚁,亦是中了她的巫术聚在我的鞋子上的。”
“是她,就是她,总在我耳旁说让我去杀人。各位都是乡里乡亲的,都知道我雷聪本就是胆小怕事之人,有那杀人的心也没那杀人的胆呀,是赊刀人施了咒,害我迷了心窍。”
雷聪也受到了启发,一拍大腿跟着嚷,先前为了米巧儿报仇那些话象风吹过不留痕迹。
别说这些男人了,就连李四六赵四七也茅塞顿开,双双出言指责是赊刀人使了幻象,化成了老族长的模样教唆她俩杀人的。
一时之间,雷家庄人群情激愤,朝着秦微知汹涌而来。
秦微知唯有连声冷笑。
将一切罪责推到他人头上,由他人代为受过,替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开脱,看来是人之本性使然。
“哎,适才我们费那么大的劲力保将你们交由官府处置,免受私刑之苦,你们不思报恩也就罢了,倒反咬一口诬陷我姐,怎么好意思的?”
魏紫烟看不过眼,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四六赵四七痛骂。
“官府处置难道就能让我们活吗?”李四六转而向楚镜问道。
“官府定然依实情而判,有责追责,无责豁免。”楚镜答道。
“楚大人既不能保我们,那我们又能指望官府什么?若不是赊刀人装神弄鬼迷惑我们,我们本本分分为雷文雷武生儿育女白头到老,为何要受身首异处之刑?”
李四六振振有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令魏紫烟瞠目结舌。
“你们,你们是怎么做到这样不仁不义不知羞耻的?”
魏紫烟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若是这般,我们就不该多管闲事,任由你们被放在锅慢慢蒸熟了也不可怜。”
“赊刀女一来我们雷家庄就危言耸听说什么血光冲天,咒我们个个不得好死,现在连族长都被你们咒死了,该下锅蒸熟的是你们才是。”
一干人犯比雷熊庄民叫得还凶,盖因有赊刀人顶罪,他们不仅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必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受私刑惩罚,还可以在庄民保护之下不被楚镜带走治罪。
饶是魏紫烟再伶牙俐齿也敌不过众口一词,气得她直跺脚。
“紫烟,不必与他们多费口舌。”秦微知说道,“人人头上都有一片天,每个人也都须为自己所作所为承担责任,并非几句口舌就能抵去孽债。雷族长不能,其他人也一样不能。”
族长夫人直盯着秦微知的脸庞,她身后便凶神恶煞的壮汉,以及一群虎视眈眈的雷家庄人。
“赊刀人,休怪他们不讲情面。刀是你赊的,雷家庄血光之灾的谶言也是你下的,而今族长平白无故遭此大难,你还有何话说?”
秦微知定定地回望着族长夫人。
“我并不认为此前的谶言有任何不对,至目前为止,死的都是该死之人,还未死的,怕是也不远矣。对于这一点,我相信,夫人心里应该有数。雷家庄的血光,并没有因为雷族长的死而结束,我就不信你们还能蹦哒几天。”
族长夫人闻言猛地朝前迈了一大步,与秦微知面对着面,二者仅数寸之隔,那气势几乎要把秦微知生吞活剥似的,而秦微知亦不肯示弱,目光一错不错与对方对视着。
“本官亦有话说。”楚镜道,同时将秦微知往后拽了一步。
“其实,想说的很多,但归之于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此乃万古颠扑不破之定律。此话通俗易懂,夫人并不难理解。”
楚镜眉间微带着笑意,而一手仍未按在剑柄上未曾移开。
秦微知定了定心绪,在此刻,她反而舒了一口气,这些天来她别的不知道,但凡见到楚镜按着剑柄,就晓得眼前的危险是属于别人的。
并且,她还能顺手拉魏紫烟一把,将她亦拉入楚镜的护冀之下。
族长夫人亦退开了几步,但仍然将秦微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神儿停留在她的面庞上。
“我并无多余的话说。我赊刀只凭因推果,雷家庄血光冲天乃你们雷家庄人自己种下的因,雷族长的死,是不是他自己造的孽恐怕夫人比谁心里都清楚。那些石壁上的大木桶,那些戴着脚镣的女子,还有疯魔的米巧儿,无一不彰显着你们的滔天罪行。谁该为这些罪孽承担后果,想必夫人心中也一清二楚。”
“赊刀人,休要再巧舌如簧诡辩了。不论段玉姝是不是误杀族长,你以恶谶咒我雷家庄都是不争的事实,否则好好的又怎能有甚么误杀一事?纵你仗着有个锦衣卫大人护佑,也断难逃我雷家庄百姓的手掌心。”
“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庄民的吼叫声震天响,最可笑的是,吼得最大声的是那一干犯下血案的人犯,就连小烧饼亦为了一己之私跟着狂吼。
唯有米巧儿很努力冲着秦微知喊:“走、走、吃人、走。”
秦微知眼中止不住泛潮,此情此景,雷家庄中仍只有米巧儿一个正常之人,叫人心中不禁泛酸。
“老身也不搞献祭那些麻烦事,将这两个女子直接捆了打死便是。楚大人,纵你有盖世武功在身,总不过一人而已,能奈何得了我雷家庄人多势众?”
族长夫人许音落下,吼叫声立即汹涌而来。
“打死她们,打死她们。”
楚镜的眉头紧了紧,剑欲出鞘而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