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珊全然没有想到，进了许家的门，没见到许子钊，倒是见到了俩窟窿眼里放着光的铁头怪！
直到金属头套摘下，周雪梅露出那张惊愕的脸，林慧珊这才捋直了口条，陪着笑，“ Aunt，您这是做咩啊？”
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这话就像车仔面拌炸酱卤，乱套极了。
“没事儿，你叔叔拿我这儿做实验呢。”周雪梅此时全然不关心自己脸皮上的褶子，整副心思只记得听到林慧珊方才说自己“动了手”，于是急不可耐地追问，“怎么回事儿啊慧珊，怎么还动手了呢？有什么话你们俩孩子好好说啊。”
周雪梅知道林慧珊不是善茬，但一是顾及做长辈的面子，二是顾及林慧珊她妈孙静，毕竟是自己多年的街坊，强忍着儿子破了相的不甘心，努力好言好语地问道。
一听周雪梅这话，林慧珊转过来了脑筋，看来许子钊并没和母亲说明实情，眼下周雪梅是误会自己把许子钊的脑袋给打破了，连忙解释，“那个，阿姨我没讲清楚，其实呢，是我逛西单时啊，看有个人呢他欺负人，我讲了他几句嘛，没想到他真的就动手打人了，许子钊本来想帮我，结果被他给推倒了。那个人后来就跑了，我真没想到……”
“哎呀，慧珊，你们两个都是学生，掺和这种事儿多危险啊。”知道动手的不是林慧珊，周雪梅口气看起来温和了些许，却又忍不住满心满腹的埋怨。
这姑娘，做事儿也忒没谱了些！
许虻自然了解妻子这百变的心思，试着宽慰，“其实啊人慧珊这是好意，属于见义勇为……”
“边儿待着去！”这个许虻，每次偏要和自己唱反调！周雪梅一声再寻常不过的呵斥，赶跑了丈夫和稀泥的险恶用心，而后周雪梅仿佛取代了孙静的角色，悉心地给林慧珊传授着生存之道，“慧珊，你这可真得小心着点儿，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可不能随便跟人家呛呛……有些人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来路，你跟他呛呛起来，万一他再带着刀……”
“哎哟行了妈，什么呀怎么都说到那么邪乎了，哪儿有那么严重啊。”许子钊终于出现，打断了母亲的说教。
他本关着房门在听歌，耳朵里却时不时传来外面母亲一阵又一阵的喋喋不休，心念什么时候亲妈亲爸俩人关系如此热乎，二半夜的有这么多话可聊了？
再一听，坏了菜了。
原来林慧珊已然把自己受伤这点儿事儿，一五一十地全给交代了！
可林慧珊好似四九城的街道正南正北容不得半点儿曲里拐弯的脑回路，哪里品得出许子钊这百转千回的心思。见许子钊出现，她赶紧上前一步，热切地望着许子钊的脑门，“许子钊，你没有事情吧！让我看看！”
还不等林慧珊伸手，许子钊忙不迭想揭下额头上母亲非要给自己添置的那块纱布，“真没事儿，你看……”
“诶，别摸！”周雪梅拍下了许子钊的手背，“怎么能没事儿呢，皮皮说你就不听，别瞎摸！别再给伤口摸感染了，长都不好长！”
继而周雪梅想到儿子对自己扯了谎，心中颇不是滋味，又数落起了儿子，“你说说你这孩子，出这么大事儿你怎么回来也不跟家长说？”
“我跟你说你也……”许子钊咽下了后半句，“你也帮不上忙”，换了个自认不会激怒母亲的措辞，“我说了您不是更操心了。”
然而周雪梅的火气，哪里是许子钊的一句修辞能平复的？此言一出，周雪梅反倒更搓火了，“我操心，我操心那不也是为你好？”
这孩子，还学会犟嘴了！
林慧珊见周雪梅面色不善，知道是自己捅了篓子，连忙挺身而出向两个大人道歉，“叔叔阿姨真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许子钊要不是为了帮我，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嗐，真没事儿，那就是一二流子。”许子钊忍不住一边捻着额头的纱布，一边插嘴。
周雪梅越听越觉得后怕，教训道，“二流子！你说得轻巧，真要是个刚从大狱里放出来的，受得了吗？”
“行了行了，皮皮，人家慧珊是特意来看你的，你去送送慧珊。”许虻推了一把儿子肩膀，暗示他赶紧结束这场可能没完没了的谈话，“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别让人女孩儿一个人搁胡同走。”
“嗯。”许子钊会意，对着林慧珊指了指门口，“走，我送你回去。”
林慧珊看了一眼许子钊，又看了一眼许虻，最后看了一眼周雪梅。
周雪梅笑着对林慧珊点了点头，“注意安全啊慧珊，你妈还没回来吧？那你一人儿在家可把门锁好了啊。”
林慧珊把这当做周雪梅不生气的信号，真挚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吧阿姨，我没事儿，真要有贼我……”
“得了，赶紧走吧。”许子钊生怕林慧珊又扯出什么不招周雪梅爱听的闲篇儿，迅速拉着林慧珊开溜了。
门刚一关上，周雪梅一个白眼就甩到了丈夫身上，“怎么就你那么好心眼！还胡同里黑灯瞎火的……”
——周雪梅嘴里“黑灯瞎火”可能招致的危险，显然和许虻嘴里“黑灯瞎火”会招致的危险，天差地别。
许虻知道妻子想说什么，却又故作不知，“诶，他都半大小子了，黑灯瞎火的怎么了，他有什么可怕的……”
“他不怕，我怕！我就是怕他这么大了，”周雪梅忍不住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一些，“又是个半大小子……”
在她这个过来人眼里，黑灯瞎火，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姑娘，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还有什么比这更悬，更难以预测的危险情景呢？
周雪梅是过来人，可不敢往下想！
许虻一听，乐了。
“都是街坊你瞎琢磨什么，再说就算您儿子想怎么地，人孙校长还不答应呢……”这会儿他想起了自己的最新划时代发明，拿起那还有余温的金属头套，再次服侍妻子戴上，“诶别说话了，我再给你套上，我算过，时间不够的话这个去皱的效果达不到，差一分差一秒都不行……”
***
而黑灯瞎火的胡同里，许子钊和林慧珊已经走得足够远，对周雪梅的担心无知无觉。
清冽的春风鼓动着林慧珊开了口，“诶，对唔住，我不知道你没跟你妈讲这件事情……”
她更觉得自己给许子钊惹了麻烦，她欠许子钊一个正儿八经的道歉。
许子钊摆摆手，“我跟她说实话的下场你也看见了，我除了挨呲儿我还能得到什么，你说我能跟她说吗？”
“那个……”林慧珊皱眉。
“怎么？”许子钊瞧着林慧珊的眉头。
“什么叫‘挨呲儿’啊？”林慧珊真诚地发问。
入乡随俗，她成为胡同居民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口音学了不少，可仍有许多对她来说过于生僻邪门的字眼是她还没掌握的。
“就是……”许子钊琢磨着，该怎么解释呢？
“就是训你……”许子钊豁然开朗，补充着，“就是你妈，孙校长，对你最常做的！”
闻言，林慧珊边笑边恼，搡了许子钊一把，“去你的吧！”
许子钊借力向前奔了一步，接着转过身，认真地叮嘱林慧珊，“诶，不过你以后替人出头可真得留神啊。”
“放心吧，”显然林慧珊并不把许子钊的教诲放在心上，“我也是身经百战的好吧，这次是我大意了！”
“哟，”许子钊正倒退着走，仿佛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他打量着林慧珊，“就您，身经百战？”
林慧珊像香港电影里的人物那样挥了挥拳头，“那是，我们洪兴帮出手太重，我林慧珊出手更重！”
“合着叶迪管您叫藕花十三妹，还真没叫错。”许子钊依旧没有转身。
林慧珊向前走，他在林慧珊面前退着走，他和林慧珊就这样保持着一点点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移动着。
在这样无忌的晚风之中，又有谁愿意早早回家呢？
而晚风带给林慧珊的，或许还有一些回忆，她耸耸肩，笑了笑，“十三妹，他们讲我十三点。”
这声笑，许子钊听得出，约等于自嘲的嘲笑。
“谁们？”许子钊不解。
“没谁，以前学校里的人，所以我转学咯。”林慧珊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似乎不想再想，借着路灯，她扭转了话题，凑近许子钊，“诶你真的没事儿吧？让我看看。”
“诶你别……”
或许是晚风太过浪荡，又或许是林慧珊凑得太近，原本在家忙不迭想要揭下纱布的许子钊，忽然害羞起来。
刚刚他和林慧珊之间的距离，倏地被缩短。
缩得过短。
林慧珊的手指已经摁在了他的额头，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划过他的皮肤，轻轻地揭开纱布。
如果许子钊听到了方才周雪梅的担心，他一定会觉得这担心毫不为过。
“嗐！”林慧珊呼了一声，纱布已经被她抓在手里，“让你妈讲的，我还以为是有多严重的伤呢……”
不知是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心绪，又或者是因为林慧珊对他那几乎已经愈合的微小伤口的嘲弄，许子钊迅速用手把林慧珊推向了她家房门。
“行了行了，这才几月啊您就穿上短袖了，真不嫌冷。”他紧着把林慧珊塞进门里，让自己和林慧珊重新保持着安全距离。
“锁好门啊，我走了。”许子钊最后嘱咐道。
***
林慧珊意识到自己在从南方来到北方，来到这座城市，住进这条胡同之后，喜欢春天的夜晚，远胜于白天。
喜欢，比如昨晚。
讨厌，比如现在。
也就是一操场一模一样的蓝白小人，跳课间操的时刻。
这算什么校服啊，简直是麻袋！
林慧珊漫不经心地随着广播体操的音乐蹦跶着，并时不时被正前方那只麻袋的动作所吸引。
正前方那只麻袋是她的街坊许子钊。
许子钊的动作相比起她来，算得上是一板一眼。而许子钊旁边的叶迪，则好似挂表里没电的指针，晃晃悠悠，两条胳膊甩来甩去，就是伸不直。
林慧珊禁不住把这两个男孩进行着一番比较。
嗯，看起来叶迪才比较像自己人。
“薛宇航，赶紧进去！”体育老师王大头一声吼，打断了林慧珊的思路。
“大头”并不是体育老师的真名，只因为字面意义上的——他的头，特别的大。
又大又沉，像一颗实心球。
林慧珊早就从同学们口中掌握了这个诨号。
在王大头的怒视中，薛宇航低着头一路小跑到林慧珊左侧的站位，甚至还没就位，四肢已经开始规规矩矩地操练起来。
可林慧珊却按捺不住，忍不住把头向左侧移了移，小声打探道，“诶，东西找到了？”
“嗯。”薛宇航趁着抬手的时机，擦了擦脸上的汗。
薛宇航平时不爱运动，随便跑一跑就要流汗。
薛宇航的爱好是彩绳、玻璃绳的编织。
中学里编织爱好者不胜枚举，但爱好编织的男生，恐怕不多。
林慧珊恰恰就是被薛宇航书包上大大小小的编织挂坠吸引的。
她觉得薛宇航有那么一点儿……怪。
和她一样。
这也让她莫名其妙地和内向的薛宇航成了能聊上两句的……朋友。
至少林慧珊是这么认为的。
而她的朋友薛宇航的彩绳、玻璃绳，时常消失，然后出现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角落。
比如刚才下课，同学们三三两两下楼准备做操的时候，林慧珊本想招呼上薛宇航，可薛宇航脸色发白，急火火地跑走了。
林慧珊知道，一定是他的那些材料又丢了。
“在哪里找到的？”林慧珊边跳边问。
“诶呀……就……就找到了。”薛宇航压低了声音，跳跃运动让他的回答有些上句不接下句。
林慧珊知道，问也是白问，但她依旧是一股火上来，“是不是又让人偷偷扔掉了？”
“没事儿没事儿，反正找到了！”薛宇航惊慌失措地回答。
向前扫视，看着前面几个女生的表情，林慧珊知道自己说的，准没错。
扔掉薛宇航材料包的，一定是她们几个。
欺负好欺负的，这是放之四海的中学地下法则。
她没好气地提高了声音，“我说你就不能……”
“三班那个女生，说你呢！别往旁边看说的就是你！你在那窜来窜去的干吗呢！”
林慧珊还没说完，便被王老师喝止，她抬头，主席台上，王大头手持麦克风，正直愣愣地看着她。
林慧珊丝毫不慌，也直愣愣地回敬王大头。
见林慧珊神色并无愧疚，甚至索性停止了全身的动作，王大头老师恼怒，嘴巴距离麦克风近了些，“你看什么？！这是做操，不是让你溜大街的！”
这一来，操场上有不少的脑袋都扭头，顺着麦克风声音袭击的方向，看向林慧珊。
谁知林慧珊更来劲儿了。
“老师我是在做操呢啊。”
“你那做的是操？”王大头几乎要把麦克风吞进去，“你那胳膊腿是做操的样子吗？”
“哦，我不协调，跳着跳着我就歪了。”林慧珊泼赖地回应着。
“不协调？不协调出来！到上面跳来，我看看你怎么不协调！”王大头怒而指着她。
林慧珊却没有动。
这下方才没有转头去看她的那些脑袋，现在也都转了过来。
整个操场都在看林慧珊。
林慧珊还是没有动。
“不出来？”王大头深感自己为人师的尊严被挑衅，一挥巴掌按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
音乐戛然而止。
“行，你不出来，不出来所有人都陪着你站这儿。”王大头用一副“我看你如何”的模样下了最后通牒。
操场上安静如无人存在，可又分明站满了人。
所有人都在等。
这对林慧珊来说，是个挑战。
扯上所有人陪自己一起罚站，或者在所有同学的注视中走到主席台上。
突然，在所有人一动不动时，她身前的许子钊挪了一步。
林慧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许子钊躲在前面同学的影子里，侧过半个头，小声开口，“诶，他可不好惹，你别跟他较劲儿啊。”
林慧珊仿佛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消化许子钊的建议。
然后她点了点头，毫无顾忌地走向主席台，一步跨上主席台。
王大头见自己的妙计终于把这不驯服的女生薅到了众目睽睽的主席台上，愉快地一抬手，摁下了录音机的启动键，“来，你跳，我看看你现在协调不协调！”
这是广播体操之后的自选操时间。
时值素质教育风行中华大地，音响里传出了一首欢快的英文曲子。
嘿，这首？我熟啊。
听到熟悉的旋律响起，林慧珊几乎要笑出声。
旋律一起，林慧珊仅有的紧张和不忿，似乎都被抚平。
跟着节奏，她的四肢几乎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很快，台下的整齐划一中，出现了骚动。
因为忽然有人发现，林慧珊在跳的，并不是体育老师们精心编纂的课间操动作。
当然不是。
这首Tarzan & Jane，林慧珊再熟悉不过。
好巧不巧的，她在跳舞机上跳过太多回了。
于是，就像是在游戏厅一样，林慧珊旁若无人地，收放自如地，潇洒不羁地舞了起来。
“我操，可以啊。”叶迪忍不住赞叹。
“太牛逼了，王大脑袋她也敢叫板？”不远处的张磊也点头称奇。
“不愧是藕花十三妹啊，奇女子！”叶迪猛地吹了一声口哨。
好似水入油锅，炸开了花。
整齐划一的动作忽地化作口哨、欢呼、尖叫，一股脑儿地涌向主席台的巨星林慧珊。
这时叶迪忽然看到许子钊既没有规矩的操练，也没有放肆的起哄，便戳了他一拳，“怎么地，看傻了？”
许子钊似乎才反应过来，“别起哄了，你看王大头那表情……”
“不是，人慧珊跳那么好不给点儿掌声不合适啊。”叶迪欣赏着王大头的表情，又猛地拍了拍巴掌。
“干吗呢，都干吗呢！”王大头看到失控的场面，愤怒地拍着话筒，但已经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了。
直到这首在千禧年风靡全球的电音一曲终了，林慧珊抱歉地望着王大头，“哎，老师，对不住啊，这首我特别熟，之前老跳，这一下感觉来了……”
她翻转着手腕，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我……就又协调了。”
“行，你行。”王大头的话筒颤颤巍巍地指着林慧珊。
把体育老师气得哆嗦，在三十二中历史上恐怕还是头一遭。
“那什么，老师还有别的歌儿吗？要是还有我再跳一个试试？”林慧珊乘胜追击，对王大头微微一笑。
“你下去！”说完最后一个字，王大头的嘴巴由于张开得太大，不小心碰到了麦克风。
“嗡——”音响里发出的一声憋闷的巨响，震荡在广阔的操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