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珊热舞的热闹还没传回藕花胡同,此时藕花胡同的许家房间已经足够热闹。
唯有许虻一人,埋头在书桌上,试图让桌上的破铜烂铁遮住自己的躯体,为的是不希望客厅的六个人看到自己。
最好是把自己忘了。
可惜许虻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坐在沙发上的赵晓芸几次伸直后背,见书房里的许虻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忍不住抬起身子,招呼许虻,“老许,你赶紧着,过来呀。”
“你们听,你们先听着。”许虻手里抓着一把螺丝刀,在桌上对着空气拧着螺丝,假装自己依旧在百忙之中,“我这还有点儿活儿,马上啊……”
见许虻如此不给面子,周雪梅有些坐不住了,“哎,老许你赶紧的,人晓芸喊你呢。”
“是啊老许,这次唐老师能来真的特别不容易,我跟你说她特别忙,这也是刚从上海回来,一下飞机人家就赶过来了……”
许虻知道这一劫自己终究是躲不过了。
他趿拉着脚,磨磨唧唧地走出书房。
客厅沙发上,王乐伟和张爸张妈围着餐桌做成了半圆,沙发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赵晓芸,另一个却不是往日里必定和赵晓芸相倚而坐的周雪梅。
周雪梅独自坐着马扎,翘着脚。
这次,何晓芸倚着的是另一个中年女人,面皮雪白,眉毛纹成了青紫色。
许虻自诩并不很会看人,但就算他再眼拙,能也察觉出来:这位叫唐老师的女人可比自己老婆能折腾多了。
唐老师斯斯文文地抬手,对许虻招了招,要许虻坐下。
许虻摇了摇头,仿佛一坐下就会着了唐老师的道儿似的。
可唐老师没有急,也没有怒,只是继续带着斯文的微笑,又向许虻招了招手。
这样一来,追随着唐老师的视线,张妈、张爸、赵晓芸、周雪梅,连那平时老实稳重的邻居王乐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许虻。
在众多火热的视线中,许虻意识到,不配合的自己就好像个不懂事儿的孩子。
于是,不费一兵一卒,许虻便乖乖走到了餐桌旁边,拉出了一把椅子,老老实实坐下。
赵晓芸见最难拔的这颗钉子也已就范,便放下了心,给了唐老师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晓云叫我来的嘛,我是义不容辞的呀。”唐老师嘴角上扬,带着洋气的海派腔调,腮上的一团肉好似呛面儿馒头,白得发亮。
“你看,我跟你说的没错吧?唐老师人特别实在,我们才认识多久,你看她……”赵晓芸见唐老师把自己说得如此重要,欣喜地对周雪梅开了口。
“是,”周雪梅点头,此时的她虽然还不那么搞的清楚状况,但却被赵晓芸的虔诚打动,“是哈,我看啊唐老师真是把你当姐们儿。”
唐老师轻咳两声。
赵晓芸有些羞赧,她不该打断敬爱的唐老师的,“行了行了,咱不说了,让唐老师说。”
唐老师对着晓芸眯着眼一笑,接着转向了周雪梅,“刚才晓芸说我刚下飞机,确实是这样,所以呀,这一来我也没什么准备。”
“唐老师,你能来给大家开讲座我就很高兴了。”唐老师的每一句话都让赵晓芸觉得特别中听,她又忍不住抢了话。
“我也高兴,”唐老师保持微笑,“本来下午我还有事儿的,晓芸,就你知道的我上次和你说过的那个……”
见赵晓芸脸上露出了困惑,看来并没有想起她们聊过的“哪一个”的样子,唐老师悉心地提示着,“就是‘那个’嘛,马总。”
随着唐老师的强调,赵晓芸铿锵地点头,似乎想起了唐老师结交的这位大人物——马总。
“他请我去给一些离休老干部做讲座,我说不行的呀,我还有事儿。我今天下午推了马总的事儿,我一定要来这里见大家,而我现在一坐在这里,我就感觉到……”
唐老师一停顿。
屋中于是一静。
赵晓芸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唐老师身上。
“我来对了。”唐老师真诚地、恳切地说道。
赵晓芸第一个剧烈点头。
推了大人物的邀约,来到这条平凡的小胡同。
她赵晓芸这得是有多大面儿!
而许虻着实不明所以,向前探头到妻子的耳根边,“诶周雪梅,这个唐老师说了这么些个,到底准备干吗啊,你不是说她是来讲……”
许虻还没说完,便被咳嗽声打断了。
唐老师瞟了一眼许虻,好像课堂上老师对着学生说“我看见你了,给我老实点”那般,而后好似在回答许虻的疑惑,又像是毫不在意,“那我们回归正题。我刚才一再强调,我是做什么的,不重要,我们研发的产品是什么,也不重要。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
唐老师又是一停顿。
屋中又是一静。
不消说,所有人屏气凝神,都在等唐老师开口。
“对,”唐老师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重要的是……缘分。”
这一次除了许虻,所有人不分先后,难以克制地都在点头。
唐老师的演讲渐入佳境,“我可以这么对大家说,结识安利之前,我们就算只隔着一堵墙,也是陌生人,彼此见面连招呼都不会打……”
许虻坐卧不安地插嘴,“那什么,其实我们……”
这次他是龇牙咧嘴地没有说下去,周雪梅回头瞪了他一眼,不让他插话。
就算唐老师这次说得不准确,这重要吗?
不重要,根本不重要!
周雪梅正听得入神,被许虻打断,心头一滞。
这个许虻,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呢!
见周雪梅做了自己的急先锋,头前开路,制止了许虻的质疑,唐老师更坦然地接着说道,“但是现在,安利让我们结缘,让我们走到一起。在未来的人生中,我们就是同……”
“路……”
“人……”
唐老师拖着长音,随后头向前倾,扫视屋中。
“对吗?”
还没等众人点头,赵晓芸已经带头鼓起了掌,不忘问大家,“怎么样,唐老师讲的是不是很有道理?有没有收获?有没有一下儿就觉得人生整个都……”
赵晓芸拼命地想着措词,赞颂唐老师,“整个都亮了?”
张妈点头,张爸点头,王乐伟也轻轻地点了点头,更不用说周雪梅。
唐老师只一扫,便将众人的反应收罗眼底,于是仿佛不经意般,拿起了手边的塑料稀释瓶。
“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除了许虻觉得莫名其妙,众人的心都随着这一声叹息,“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大家也许还不知道,通常的洗洁精,看着那么透亮,可实际上是从哪里来呢?我想大家一定想不到……”,唐老师又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叹出,“石油。”
噗嗤一声,许虻笑了。
多新鲜呐,这不是废话吗?
不过他倒没想到,一个推销员,懂得倒是不少。
再一看四周,众人满脸却写着惊恐,看来真被“洗涤灵源自石油”这一重大发现吓得不轻。
看来这个化学常识,知道的人并不多。
“而我们安利的产品呢,”唐老师刻意忽略了许虻这一声嗤笑,不紧不慢地扬了扬手中的瓶子,“和化工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采用的是芦荟原液的天然萃取物。更重要的是……”
唐老师突然转头看向周雪梅,“周女士,我看你应该比我小不少吧?”
周雪梅一惊,没想到唐老师突然针对了自己。
唐老师沉吟着,“我猜,您有……”
周雪梅死死盯着思索着的唐老师,
唐老师真诚地想了一秒,说出了答案,“……三十出头了吧?
周雪梅长出了一口气的同时,许虻又笑出了声。
自己老婆这张脸,距离三十出头,还远了点儿!
是往那边儿远,不是往这边儿远!
可周雪梅已经听不到多余的声音,笑颜如花,“哎呀唐老师,您可别说笑了,我儿子都上高中了。”
“啊哟!”唐老师略有惊讶,钦佩地点了点头,“我看您脸的皮肤状态特别好,一定是经常去美容院保养吧?”
周雪梅受宠若惊地摸着自己的脸,“我哪儿有那功夫呀,也就是随便……”
可周雪梅带着些骄傲的谦虚还没说完,却被唐老师打断了,“但是有句话我觉得说得特别对,暴露女人年龄的地方呀,不是脸……”
突然,唐老师如同一道闪电一般,迅速却又温柔地握住了周雪梅的手腕,“是手。”
唐老师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周雪梅忽然感觉到唐老师的手是那么柔软,那么细腻。
而被唐老师握着的自己的手……
简直就是张砂纸!
周雪梅想把自己在干燥的春天起了皮的手抽回去,却被唐老师痛心疾首地紧紧握着,挣脱不开。
“可是您看看,您这个手哟,一摸我就知道,肯定是常常浸泡在那些石油下脚料做的洗洁精里,皮肤都受损成什么样了?”唐老师满是惋惜地看着她的手,“都说女人都是水做的,我们平时花那么多钱做保养,不能光想着脸,手也很重要。”
她笑了笑,直视周雪梅的眼睛,“您说,对吗?”
问题抛向了周雪梅,可赵晓芸、张妈,乃至王乐伟和张爸,都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周雪梅更赞许地用力点头。
“所以我们瑞士总部的那些专家们,针对这个进行了长达十多年的研究,终于研制出了这款产品,不但不伤手,还有护肤的成分,完全可以达到越用越年轻的效果。更重要的是……”说着,唐老师拿起桌上的稀释瓶,往茶杯里挤了点洗洁精,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一仰脖——
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许虻看着唐老师的一通操作,吓得捂住了嘴巴。
好家伙,一口闷!
“不用担心,它完全达到食用级标准,可以吃的。”唐老师毫不在乎众人的目瞪口呆,对着茶几上一排杯子,手臂一扫,邀请道,“大家也可以尝尝嘛。”
还没等许虻阻拦,众人已经纷纷朝着自己杯子里挤洗洁精。
“怎么样?”唐老师亲切地问,“有没有感受到芦荟的味道?”
“还真是,好像……”张妈看着张爸,嘴里砸吧着,“芦荟那个味儿。”
许虻绝望地叨咕,“您知道芦荟什么味儿吗您就芦荟那味儿……”
此时唐老师与众人都举着杯子,仿佛身在老莫宴会厅,欢聚一堂,唐老师一挥手,潇洒地做起了总结,“大家应该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吧?当别的国家的人向你炫耀,他们拥有国际品牌,Panasonic,或者是Sony,而我们却一无所有时,会是多么的难堪?但是现在,我们可以自豪地宣称,我们中华民族也拥有了——安利。你们说,对吗?”
一直没说话的张爸,颇为激动地一拍大腿,“对头!”
“所以说,家人们,今天通过我结缘了安利,是你们的lucky,可……也是你们的灾难。”
灾难,这两个字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捶在每个人的胸口。
唐老师屡试不爽地又刹住了话头,继而起步,“说lucky,是因为通过产品,我们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理念。那些等老等死、不自律、没有自我判断能力的人,听了我的课程也是浪费。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能感受到你们每个人对人生的规划,对未来的追求,对知识的渴望……”
说到此处,唐老师一扭脖子,望着刺儿头许虻,“你说,对吗?”
一二三四五六七,算上王乐伟的眼睛,七双眼睛望着自己,许虻哪里还敢反驳?
他只得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见得了许虻的认同,唐老师终于揭晓了最后答案,“我说灾难,是因为你们结缘了安利,那就相当于啊上来就吃到了海鲜大餐,这样一来,日后还怎么咽得下虾皮小菜?你们说,对吗?”
无人回答,唯有掌声。
掌声如潮。
也恰逢此时,房门被推开。
许子钊迈进一步,接着被掌声震得一愣。
“我去,赵阿姨,张叔叔……”许子钊已经叫不过来了,只好放弃地发问,“爸妈你们这儿干吗呢?”
“皮皮,你也过来听听!”周雪梅向儿子用力招手。
许虻的眼色在唐老师和儿子之间疯狂蹦跶,仿佛在说:儿子,这儿有妖怪,快跑!
“妈,我还有事儿呢。”许子钊识相地往后一退。
周雪梅不满地皱眉,“什么事儿非差这几分钟呀?”
“林慧珊管我借本儿字典,她这好容易有点儿学习兴趣,我得赶紧给她送去。”许子钊已经退到了门外,紧着关门,“走了啊,叔叔阿姨再见!”
见儿子就这么消失了,周雪梅瞥了瞥嘴。
倒是赵晓芸不明所以,“慧珊还真得多跟皮皮好好学学,要不然她这成绩什么时候能上来呀。”
周雪梅一点儿也不想接这句的话茬,烦恼地一抬头,却发现唐老师菩萨般的眼睛正慈悲地瞧着自己。
***
深夜。
周雪梅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洗完了澡,坐在白天唐老师坐过的沙发上,正把乳液在双手反复揉搓。
这瓶护肤品,唐老师推荐的,准没错!
她深思熟虑,“对了许虻,你出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儿啊?”许虻在书房没动。
“你过来,你过来我跟你说。”
“哎呦什么事儿啊还弄这么严肃,选美国总统啊?”
“我这正经事儿,你别打岔!”
许虻拗不过周雪梅,出现在客厅。
周雪梅压低了声音,“诶,孙静情况你知道吧?”
“啊?知道啊。”许虻随口回答,而后一愣,不解妻子的用意,“不是,什么意思?她出了什么情况啊?”
“就她离婚这情况。”周雪梅依旧小心翼翼地说着。
“嗐,您说呢?”许虻更觉得妻子问得莫名其妙,“咱家跟人家住斜对门儿这么多年,她离婚这事儿又不是什么秘密,您知道,我能不知道?”
“行,你知道就行。”周雪梅搓完了左手搓右手,“我啊,是这么考虑的,我觉得孙静一直一个人,不是个事儿……”
“哟,你们嘛呢?”许子钊趿拉着拖鞋出现在客厅,手里捧着水杯。
“你妈正跟我说你孙阿……”
许虻话还没说完,立刻被周雪梅打断,“没事儿,你赶紧回去写作业去,多喝点儿水啊。”
“什么事儿啊?”见母亲神色倒有几分小心,许子钊好奇,“还不能让我听见?”
“大人的事儿!”周雪梅铁了心不让儿子知道,不容反驳地说道。
“得,我还不稀得听呢。”许子钊向杯中倒满水,懒得再打听,径自回屋了。
目送儿子回屋,关门,周雪梅这才再次开口,抱怨道,“你当着小孩儿你说这个干吗!”
“不是,孙静离婚这事儿皮皮也不是不知道,怎么了呢?”
“啧,许虻我就说你跟我就不在一个频道上!你没明白我意思。我是觉得孙静一个人啊,家不是个家的样,弄得慧珊那孩子也整天在外头,这家跑跑,那家串串,别的没什么,就是男孩儿女孩儿这么大了……”
“嗐,您还惦记这事儿呢?”许虻无奈,“我不是说了吗,您儿子想跟人家姑娘好,人妈没准还不答应呢!”
“嘁!就您心宽!我跟你说,你儿子最近没少往斜对门儿跑!”周雪梅指了指门口,“我跟你说,我不是不喜欢慧珊,我是说皮皮现在高一,过几个月就高二了,说着说着就高考了,你是没听说过吗?多少孩呀,甭管多优秀,兹要是一早恋,成绩见天儿地往下掉!我跟你说现在这分儿可是越来越毛,上次开家长会班主任可说了,一分儿都不止一操场……”
“得得,打住!”许虻迅速打断了妻子一连串的焦虑,“距离高考还且着呢!再说你看看慧珊那孩子没心没肺的样儿,有要跟您儿子搞对象那意思吗?”
周雪梅不服,“反正啊,慧珊天天的家里也没个大人照看,这终究不是个事儿,家就得有个家的样,这么大的孩子,她家里没温暖,她不得上外头找温暖去?那要是在外头出了岔子,你让孙静怎么办?”
“你瞧你,这怎么越说还越没边儿了呢……”
“我不跟你说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赶明儿我跟她先说说。”
“不是,你怕人家闺女谈恋爱,你又想让人家妈谈对象?”
“不光是想,人选我也已经有了。”周雪梅斩钉截铁,眼中流露出无穷动力,不知是谁给她的力量,“我是要给孙静介绍个对象,孙静得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