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不听课的有两种人。
一种是听不懂的人,一种是全听懂了的人。
此刻,高一(三)班从前往后数第七排,靠墙的座位,和第八排靠墙的座位,以及与靠墙那行相邻的第八排的座位上,三个男生正在用他们认为只有他们听得到的声音,热烈地讨论着比细胞和脱氧核糖核酸更重要的话题。
这其中,率先发难的是看起来最应该会认真听课的许子钊,他后背靠椅背,椅子已经因为他的用力在微微向后仰,“哎,今天中午吃什么啊?”
许子钊不用回头,后排的张磊心领神会,头从后排凑上,“你妈不是让你吃食堂吗?”
“”得了吧,上周砂锅丸子里吃出钢丝儿,前天砂锅丸子里漂的那玩意儿是不是苍蝇翅膀还没破案呢,许子钊冷笑,“我不吃,我怕下次直接吃出人手指头来。”
两人眼神对视,张磊秒懂,身体向前,嘴巴几乎扎到了许子钊的后脑勺里,“要不,咱中午吃艾德熊去?”
见许子钊不为所动,张磊吃了瘪,料到许子钊必然是为钱所困,于是微微转头,舌头抵着嘴巴上膛,发出哒哒声,招呼着斜后方的叶迪。
叶迪送还一个白眼,“打快板儿书呐?自己看。”
说着,叶迪的手已经向后摸索,去掏挂在椅背上的书包里的钱包,压低身体,丢向张磊。
张磊趁生物老师不备,迅速接过,哪知当他充满期待地打开钱包,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张五块钱,一张两块。
这下张磊十分幻灭地抱怨起来,“不是这块儿八毛的,糊弄傻子呐?”
“您也不看看今天周几,昨儿麦当劳,前天必胜客,比尔盖茨也经不起这么吃呀。没辙,弹尽粮绝了。”
说话功夫,许子钊见张磊的眼神已经射向了自己,主动地把校服兜向外一番,“就这十五,你看咱能吃点儿什么?”
“不是,我说张磊你自个儿呢?哦给我们这儿搜罗一溜够,你也奉献奉献,别提钱你就往后撤。”叶迪的话伙同白眼,从水磨石地面上爬到了张磊这一排。
“哎呀,我要是有钱我还问你们啊!四块,我刚才数了,真就四块了!”张磊伸出四根手指,郑重其事地摇摆着。
“行,四块,这数儿挺好。”叶迪接回他的钱包,收进书包,“今儿就踏实地喝西北风吧……诶对了许子钊,昨天内球儿你看了没有啊?”
一个话题落下,另一个话题马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头,三人全然不顾讲台上正在双手并用,大开大合地比划着“它的化学式是左边一个羟基,右边一个羧基”的生物老师。
就在许子钊要告诉叶迪,球看了,不但看了,还有很多许多心得体会需要交流分享的时候,只见生物老师嘴里一边默念着,“中间还有……”
忽然,他一个箭步跃下讲台,双手依旧攥拳,仿佛一手握着羟基,一手握着羧基,如同大鹏展翅一般冲向了正在对昨天的足球品头论足的三人。
就在他冲到许子钊叶迪之间时,如同鼓点落定,尖刻地揭晓答案,“……一个氢!”
三个球迷被生物老师的突袭吓傻了。
啪嗒一声,叶迪的钱包甚至从手里掉在了地上。
生物老师却并没有继续向三人发难,而是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叶迪的课桌——这种时候,不爱学习的叶迪总比爱学习的许子钊看起来更能吸引老师的注意。
叶迪压低脑壳,带着悲愤瞥了一眼逃过一劫的许子钊和张磊。
生物老师一招敲山震虎取得奇效,满意地刚要转身,却又停住了。
——耳侧,传来了酣然的鼾声。
呼,哈,呼,哈……
在肃杀的静默里,鼾声有节奏地一起一落,美妙极了。
谁,这么不识相?!
许子钊、张磊,还有刚才在老师敲打下抬不起头的叶迪顺着声音一望……
还有谁?当然是林大小姐林慧珊。
“我艹,慧珊可以啊……”叶迪对着两个同伙使了个眼色。
张磊在课桌下竖起了大拇指,“不愧十三妹。”
而许子钊默不作声,眼神里却流露出了“她又作死”的无奈。
林慧珊却对身旁的一切无知无觉,这也让生物老师更觉得被驳了面子,他取道后排,转了个弯儿,走到林慧珊身边,用全班同学都能听见的声音,朗声叹了一口气,“我在上面说,你们在下面睡,有本事一路睡到考场上,你就踏实了!“
可惜,全班都听到了,却只有趴在桌上的林慧珊本人没听到。
生物老师恼火已极,可师道尊严又让他无法在此时伸手拍醒这尊睡神,而林慧珊左右的女生,也没有人要出言提醒的样子。好在林慧珊前排坐着的薛宇航终于看不下去了,拈起食指,在生物老师的注视下轻轻戳了戳林慧珊的头顶,“诶,诶,慧珊你别睡了……”
“啊?啊呃——”林慧珊打了个重重的哈欠,“做咩啊?”
待她终于意识到薛宇航的黑眼珠在眼眶里好似台球一般四处撞击,这才发现头顶竟然还有一张生物老师的大脸。
嘿嘿,林慧珊着实不知说什么好,笑了。
如此没皮没脸,让生物老师的尊严更是无处安放,他悻悻地开口,“有些同学,你不学可以,但你不要影响要学的同学。”
“他讲我呢?”林慧珊对这里的阴阳怪气还掌握得不熟练,小声向薛宇航咨询起来。
薛宇航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坐得板正,哪敢回头?
“我说的就是你!”生物老师终于绷不住体面,吼了起来,“你睡觉可以,请你不要打呼噜!”
林慧珊皱了皱眉头,“不能够啊……”
“哦,我知道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黄老师,对唔住啊,那个,那个北京这里真的太干了,最近我鼻塞实在是太严重了……”
林慧珊全然不察生物老师的脸趋向酱烧茄子的颜色,还在真诚地解释,“您知道我以前住南方,海边吧就比较湿润,那个叫什么气候来着……诶我记得前几天地理课讲过……”
生物老师着实无法承受林慧珊不着边际的二百五,大步向前,决定离林慧珊越远越好,“行了,这课就上到这儿吧,下课。”
踏着下课铃响,生物老师一秒也不想多待,离开了教室,连投影仪都忘了关。
生物老师的身影消失于门口的下一秒,同学们刷地起身,一哄而出。
午餐时间到。
只有林慧珊还在座位上兀自醒神。
见前排的薛宇航也没离开,在拾掇着位斗里的彩绳,林慧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了起来,“诶,薛宇航,你这衣服的颜色够可以的,很红啊!对了之前许子钊教过我一个什么词儿来着形容这个颜色……”
薛宇航没好气地白了林慧珊一眼,不搭理她。
林慧珊扭脸对着匆匆走过她身边的女生,“对了,杨曦,那个,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就是形容……”
杨曦似乎并没听到林慧珊的问题,对着门口一边喊等等我,一边跑走了。
薛宇航见林慧珊遭遇冷场,回身,好心地说出了答案,“你说的是‘怯’吧。”
“啊对对对!”林慧珊恍然大悟,重说一次,“你这衬衣——够怯的啊!”
“切!”薛宇航低头看看自己的红紫格子衬衫,再看看那林慧珊的黑帽衫、黑袜子、黑球鞋,更没好气儿,“我怯?那你是什么,你是黑蹦鸡儿!”
虽然林慧珊的北京话水平还不足以理解“黑蹦鸡”是什么动物,但她的肚子咕咕作响,无心学习,起身一把揽过薛宇航。
“行了,咱俩也别说谁了,走了,吃饭去。”
***
第三十二中学校门外一排门脸儿,有卖铅笔橡皮的“美乐文具店”,有卖零食汽水的“马建红小卖部”,还有卖报的、卖水果的、卖凉皮的……
其中最神秘的所在,是看起来最灰头土脸的“新知书屋”。
每到放学时间,总有一群学生潜入新知书屋,纵身一跃跳入崭新的、知识的海洋。
大人们走过,看着里面穿着校服的孩子,如饥似渴地翻着书页,头也不抬,心里只有俩字儿:放心!
而大人们不知道的是,新知书屋里的出售的知识,恐怕会令他们大跌眼镜。
金庸著和他的模仿者金康著、全庸著,金庸巨著们一排排地插在书架上。
日本漫画则散落在箱子里,和磁带,打口碟们分享着地面不多的空位。
整间屋子看下来,就俩字——荼毒。
这会子功夫,正是茶余饭后,午休时间。新知书屋里就有几个被毒害的女孩,正站在杂志区——说是“区”,不过就是一个摆满了见不得光的杂志们的老式书架。其中一人好奇的拿下一本黑漆漆的杂志,对着封面上几个黑漆漆的外国人,边摇头,边啧啧,“我去,这什么啊,画得跟鬼似的。”
她的朋友更是夸张,直接露出了刚刚咽下一直苍蝇的表情,“什么人啊还喜欢这个,齁吓人的,诶你看那嘴唇,跟吃了耗子血似的!”。
说着,她拿起了旁边一本显然清新脱俗了许多的《全日韩轻音乐》,珍惜地翻开,看着H。O.T组合同样红的发亮的嘴唇,露出了难以自持的微笑,“诶,还是哥哥好。对了你知道么,上次我去理发,理发师说要给我剪一个KANGTA的发型,我妈还问我KANGTA是谁,理发师悄悄跟我说,不告诉她,告诉她她该不同意了……”
女孩还在和朋友描述着自己那前长后短,与亚洲偶像除了颜色别无二致的发型的来历。突然,她们的肩膀中间,冷不丁出现了一只手,抓住了那本被二人嫌弃的黑色杂志。
《界音》。
二人转头,发现手的主人穿着黑帽衫、黑袜子、黑球鞋,和《界音》杂志一样漆黑——除了林慧珊,还能有谁和杂志上的日本视觉系歌手一样,穿的好像黑蹦鸡儿?
刚才的说笑霎时停止了。
林慧珊却对这一微妙的变化毫无察觉,还在试着用她这几个月掌握还不熟练的胡同式热情与同学们打着招呼,“哟,你们也喜欢这个啊?真没看出来,我一直觉得喜欢视觉系的人特少……”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两位女同学已经带着她们的《全日韩轻音乐》,三步并作两步,以跑代走,去到柜台前,丢下钱,便离开了新知书屋。
“诶,你们……”林慧珊的脑子哪有空细琢磨,一门心思欣赏着手里最新一期的《界音》,美滋滋地来到柜台前,示意老板,就要这本儿。
“特意给你留的,好几个人问呢,”这段时间来,老板已记住了这个喜好黑色的女中学生,“你再晚来点儿,没准儿一不留神一本儿都没了。”
“感谢啊老板,多亏你想着我。”林慧珊手往裤兜里摸,“诶呦……”
她两手来回拍打着肥大的蓝色运动裤,左摸右摸却始终不得目标物,“哎对唔住啊老板我把钱包落学校了,你等我回去拿!”
说着,林慧珊大跨步地跳出新知书屋,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一句,“千万别卖别人啊!”
瞅瞅自己这个记性。
林慧珊懊恼,上午点数自己这周还有多少余钱时,随手把钱包往位斗里一扔,结果忘记揣回裤兜了。
这么一来,起码还要再晚五分钟,才能看上最新一期!
林慧珊越想,脚下越是虎虎生风,一步跨两个台阶还不够,一个猛子跳上去,连跨四阶!
“诶薛……”就在林慧珊即将跳上楼梯间最后一个拐弯时,看到了薛宇航在楼梯间的入口处,似有心事,或有委屈,总之低着头,靠墙站着。
林慧珊后半句“宇航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还没说出口,忽然停住了。
“总之你别跟林慧珊玩,听明白我说的没有?”
薛宇航胖墩墩的身体挡住的地方,走廊一侧,有她熟悉的声音传来。
她听得出,是不久之前才和她打过照面儿的杨曦。
确切地说,当时是她想和杨曦说话,而杨曦并没有搭理她。
此刻,杨曦高高在上,站在矮她一层的林慧珊看不到的地方,用生物老师、体育老师、教导主任……总而言之,和那些拥有无上权威的声音相似的调门,警告着薛宇航。
“我告诉你,她这个人人品有问题,你知道她为什么会从大老远的地方来咱们这儿上学?那是因为她以前在学校违反校规校纪!”
“我们都弄清楚了!”
“她是被退学的!”
“你还跟她一起玩,咱们班也就你还跟她一起玩。”
“我告诉你你再和她一起玩,大家都会讨厌你的!”
和薛宇航说话的,不止杨曦一个人。
还有曹文婧、董小楠、黄婷。
都是林慧珊的同班同学,她们平时不怎么和她来往。当然,也不和薛宇航来往。
她和薛宇航,都是女生们眼里的怪胎。
董小楠和黄婷平时不讨厌薛宇航吗?
林慧珊觉得,不是这样。
她知道最近一次薛宇航用来编织的那些彩线,就是被董小楠和黄婷婷丢到女厕所的。
这种眼神,她再了解不过了。
看着薛宇航站在女厕门口,一脸干着急却又不敢进去的样子,再看看旁边众人看笑话的表情,她就知道哪几个人与这件事儿脱不了干系。
一个喜欢彩绳编织的男生,在中学生们眼里,恐怕是很怪的。
但显而易见的,现在,她林慧珊要比其他怪胎更怪,更值得被讨厌一些。
而更为反常的,是此时的林慧珊并没有如同怪兽变身一般,拿出她往日应有的火爆脾气,她没有冲上这几层台阶,去向杨曦们发难。
十六个台阶,只需要四步就能跳上的。
她反而后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在了甚至连薛宇航也看不到的角落里。
静静地听着。
“反正你想好了,你要跟她玩,咱们班人怎么看你。”
“她找你吃饭你还去,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呀?”
“行了,咱们走吧。”
杨曦她们似乎离开了。
从始至终,薛宇航一直低着头,没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身体一弓,离开了墙壁,拖着步子消失在走廊。
而林慧珊还在午间无人经过的楼梯间。
春天里,暗影处,比阳光下还是阴冷不少。
她好像已经忘记了,新知书屋还有最后一本最新一期的《界音》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