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林慧珊知道自己一觉醒来，在新的一天将会遭遇多少不快，那么她绝对不会觉得昨天的不快有多么不快。
起床的时候，她的心情明明好得不得了。
——还没出卧室门，她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的盆碗轻轻撞击声。
双眼惺忪，林慧珊打了个哈欠，再一瞧，“怎么这么丰盛啊，今日不上班？”
孙静一手拿着鸡蛋，在灶台边缘一磕，再一掰。
却没掰开。
比起工作，她的厨艺实在是过于不熟练了。
直到又磕了两下，整颗生鸡蛋，连同一片随机蛋皮，才终于一起滑落到铁锅里。
“上周末不是值了夜班吗，倒休一天。”孙静用锅铲试探着煎鸡蛋的边缘，一边扭头问已经走到厨房门口的女儿，“慧珊，吃面包片还是我去给你买根油条？”
“别麻烦了，我吃这个吧。”林慧珊吃饭一向不挑，也懒得让母亲再出门折腾一趟，做到了饭桌上，冲着孙静摇了摇桌上的面包，接着好奇地念着面包袋上的大字，“维生素……妈，这系乜嘢意思啊。”
“就是一老字号，你尝尝，好多年了。”说话的功夫，孙静已经手忙脚乱地给煎鸡蛋翻了个面儿，“我上学那会儿，就吃这个。”
林慧珊解开包装，撕下面包一角，塞进嘴，“嗯，还……挺有意思，没食过这味呢。”
只吃了一口，她便开始招呼着母亲，“妈，你也吃啊。”
孙静左手端着装了煎鸡蛋的瓷盘，右手握着牛奶，走来，坐下，把牛奶摆到林慧珊面前，“昨天晚上十点多我回来，看你屋子就关灯了，怎么睡得那么早？”
“没什么，累了。”林慧珊用牛奶把干燥的面包送进胃里，不欲多说。
昨天她的心情不算好。
但这种事情，好像并没有什么必要让母亲知道。
孙静不再追问，把装着煎鸡蛋的盘子推到女儿面前，“最近少去热闹的地方，开春了，不像冬天钱包能贴身放着，你这孩子本来就大大咧咧，钱包往挎包里一放，准得让贼惦记上。”
“怎么可能啊？”林慧珊撇嘴，“谁敢偷我啊。”
孙静还没吃，见女儿不以为意，语气也更认真起来，“你那是没让贼偷过，告诉你，就咱这胡同里头，你王叔叔有一阵子，不出两个星期丢了三辆自行车。还有张磊他妈，有一回去逛天意，都走回公交站了，一看，包上一个大口子，钱包，身份证，全没了！你说多麻烦。再者说，不说钱了，对方手里那是刀片，真拉一下子，可有你受的。”
“妈，我没去什么人多的地方啊……”半袋维生素面包下了肚，林慧珊的智商也跟着回了神，反应过来，“诶，妈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女儿问的直接，到让孙静一时间愣住了。
看着母亲的反应，林慧珊心里有了数，“妈，你直接讲吧，是不是许子钊受伤那件事儿？”
孙静或许不算是个非常优秀的母亲，但有一点，她是无可指摘的。
她在林慧珊面前很诚实。
她点了点头。
林慧珊莫名一阵火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林慧珊追问，“许子钊和你讲的？“
孙静摇了摇头，不多做解释。
可这也约等于破了案，林慧珊推测着，“哦，不是许子钊，那也不会是许叔叔咯，肯定是周阿姨。”
“诶，我可得跟你说，周阿姨没别的意思，”孙静知道女儿的脾气，生怕女儿再和周雪梅闹不愉快，连忙解释起来，“她也是怕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在外面出事儿。”
“妈，这次是我大意了，”林慧珊倒是十分坦荡，“下次我肯定不能让许子钊替我出头啊，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心吧。”
孙静哑然失笑，她的担心并非过度，应该说是跑偏，“你这孩子，听到哪儿去了？我是让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吗？有些事儿不是你能管的，那世界上让你生气的事儿多了，怎么办？你都能解决吗？”
林慧珊认真考虑着母亲的问题，“那……看见了就管呗。”
显然，她把母亲的反问句当成了设问句。
“别没个正形儿，”孙静大感无奈，“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咱转到这边儿来了，本来就有好多人问我怎么回事儿，我都跟他们说，是你爸爸最近要结婚了，怕你和新阿姨处不来，才让你来我这儿，换个环境。但万一之前你在学校的事儿让人议论起来……”
“妈，你是不是也觉得当时那事儿是我的错啊？”林慧珊忽然打断了母亲。
“我没说是你的错。”孙静解释着。
“我觉得你就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现在讨论对错不重要，这种事儿让人议论，你不知道那些话传来传去的会传成什么样，别给自己找麻烦。”
“能传成什么样？爱传传呗。”
“你这孩子……怎么二皮脸呢。”
“我不光二皮脸，我还二百五呢。”
见不过俩月功夫，女儿就把学了胡同里男孩儿们的死皮赖脸学了个八成，孙静不想升级矛盾，按捺着脾气悉心的叮嘱女儿，“慧珊，你听我的，以后有人问你之前学校的事儿，你就什么都别说，就说自己是因为爸妈的事儿，才转到北京来上学的，听见没有？”
“妈，干吗啊？为什么？怎么了？”林慧珊一瞬之间，脑筋还没转过弯儿来。
“这是为你好，我是担心你……”
“你担心的是我的事儿会不会传出去，给你脸上抹黑是吧？嫌我丢人是吧？”
“你是我女儿，这辈子也改不了了，有什么好丢人的？”孙静的脾气也有些收不住了，“真逗，林慧珊你怎么回事儿，一大早晨起来，吃枪药了说话那么冲？”
“没什么，我看你就是这么觉得的。”
说着，林慧珊已经起身，快速的去拿校服外套，一只胳膊还没插进袖管，已经迈出了门。
“我吃好了，上学去了。”
”诶，你这孩子就跟大人犯冲，你听我的准没错儿。”
孙静冲着女儿的背影，放大了音量，却也不知林慧珊有没有听进去。
***
“……林慧珊，曹文静。”
如果林慧珊知道这趟生物实验课上，黄老师随机念出的分组里，她和曹文静在一组，那早上起来和母亲那段不算愉快的对话，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更让她不快的还在后面。
林慧珊坐到同组其他组员旁边，开始伸手去摸显微镜时，却突然发现曹文静站在教室前面，背靠着墙，低着头，迟迟不动。
模样倒有些像昨天被她警告过的薛宇航。
林慧珊一时有些发懵，黄老师也不解地对着曹文静招手，“来啊，过来坐啊。”
曹文静低着头，小声地开了口，“老师，我想换个组。”
听起来委屈极了。
黄老师不解，“你什么意思？”
从林慧珊的位置看去，恰好能看到曹文静在噘嘴，“我想换个组和杨曦她们一起，之前我们一直商量好了写观察报告的。”
呵，曹文静，够可以的。
林慧珊想起了曹文静和杨曦两个好姐妹警告薛宇航，不要和自己来往的那一幕。
现在，曹文静可以说是身体力行了。
黄老师却不解其意，点头答应，“行，曹文静你过来，我看看谁过去……”
“等等。”林慧珊突然举手，打断了黄老师的安排。
“林慧珊，你干吗？”黄老师又是一个不解。
“老师，我也想去杨曦她们组。”林慧珊自己也不知怎么地，嘴比脑子先动了起来，脱口就是一句。
“你？”黄老师打量着一本正经的林慧珊。
这个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看杂志的主儿，什么时候对学习这么有兴趣了？
“对啊老师，我也想和杨曦一组，杨曦成绩好，我想跟她一起好好学习一下怎么写观察报告。”林慧珊说得极为诚恳。
这一下，倒是把曹文静的实话逼了出来，见林慧珊有样学样的当上了自己甩不掉的尾巴，曹文静有些心急，“老师，我不想和林慧珊一个组。”
“哟，我在哪个组和你有什么关系啊？”黄老师还没开口，林慧珊却迅速抓住了曹文静话中的破绽，“你不是讲你是想和杨曦一起写实验报告，才要换组的吗？啊，原来你刚才撒谎了，你不想在这组，是跟我有关系啊？”林慧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反正我不想和你一组。”话已至此，曹文静也不想再做掩饰，索性又强调了一遍。
林慧珊再次举手，义正辞严地告起了状，“黄老师，杨曦他们歧视落后的同学，我就要和她们一组。”
黄老师并不是班主任，平时下了课拿起教案就走，何况对女生们之间的心思更是无从得知，此时有些犯难，“诶，林慧珊……”
“老师，我不愿意，林慧珊不但成绩不好，脾气也不好！”另一张桌子边的杨曦见姐妹被林慧珊这个女混混纠缠，也忍不住喊了起来。
“行了行了，这样，林慧珊你去第三组。”黄老师迅速地想着法子，指了指另一张桌子，希望以此平息这场是非。
“老师我不去，为什么曹文静想和杨曦一组就可以，我想和杨曦一组就不行？”林慧珊认真地说着，“我觉得这不公平。”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你们在这没完没了，课还上不上了？非得叫你们班主任来是不是？”黄老师见林慧珊并不打算下自己安排的这个台阶，颇为没面子，嘴角也耷拉了下来，“你快去！别让班里同学都等着你。”
这一招果然奏效，林慧珊想起了孙静早晨刚刚跟自己说过的那一番话。
世界上让你生气的事儿多了，你都能解决吗？
别给自己找麻烦。
黄老师看着林慧珊。
曹文静和杨曦也看着林慧珊。
全班同学都看着林慧珊。
她还记得那天跳操，她也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犯起了二百五。但是她不可能每一次都那样的潇洒走一回。
她安静地顺着黄老师的手指，走到了那个既没有杨曦，也没有曹文静的小组。
观察和实验开始了。
可方才还唤起过林慧珊好奇的显微镜，此时不过一块冰冷的金属。
她听不见黄老师在讲台上关于细胞的解读，她只能清晰的听见背后传来的小声议论。
“诶你知道吗，她就住藕花胡同。”
“我去，那不是和许子钊在一个胡同吗？”
“对，你知道吗许子钊前两天挨打了，我听说就是……”
“啊？林慧珊弄的？”
“你不知道吧，许子钊头上破了个大口子。”
“就她，早晚得挨处分。”
“孙校长是她妈，怎么可能啊？”
“怪不得她放着好好香港不待，非要转到这儿来，诶我才知道，你知道她为什么过来的吗？”
“就是因为在那边违反校规，才被开除的！”
“啊！这么嚣张。”
“要不连许子钊都能让她给打破头了呢。”
“诶呦，不知道以前有多吓人。”
“是啊，她以前到底干吗了啊？”
“你想知道我以前做咩了呀？”
林慧珊忽的转身，插入了这段谈话。
她认真地对着她的同学发问。
她想起了母亲在早饭时间的叮嘱：有人问你之前的事儿，别承认。
可不承认，别人就会相信吗？
只要她被认定是一个坏同学，她否认，她掩饰，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忽然觉得，干脆一气呵成地说个明白算了，“我给你讲啊，你说对了，我之前是因为违反纪律才被退学的，具体系乜事，你一定不知道吧？”
没有人回答。
而林慧珊自问自答，“是因为打架，打得很凶的。”
她停顿了一下，而后觉得这样还不够，“不但打了，而且我打的是老师哦，我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满地找牙，跪地求饶……”
她努力搜刮着肚里不多的成语，尽情描述，“比许子钊那个伤严重多了。”
她甚至用上了两只手，比划着，“怎么样，现在都知道了，你满意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
母亲的告诫已经被林慧珊全然抛诸脑后。
现在，这件刚才还让她很生气的事情，现在对她来说，似乎已经一点儿也不生气了。
她不吐不快。
说出来，她觉得轻松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