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每个春季都有那么几天,高温来得猝不及防,这让厨房里周雪梅的声音和锅里即将沸腾的开水一样,冒着白腾腾的热乎气。
“到底过不过水啊许虻,这儿问你话呢?”说话的功夫,周雪梅手上动作不停,已然麻利地操着漏勺,将面条从锅里统统抄了出来。
漏勺一翻,面条已经滑进了装满水的搪瓷盆,周雪梅的脑袋热情地从厨房里冒出,笑着向客厅招呼,“老王,我们这位就这德性,估计又跑外头捡废品去了,你别在意啊。”
客厅中央站着的是老邻居王乐伟,眼见周雪梅忙前忙后,连忙有些拘谨地张口致歉,“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你快忙吧,赶明儿你有空了,我再过来。”
王乐伟转身就向房门方向走去。见状,周雪梅立刻做了个招呼的手势,要王乐伟停步,“什么话啊,咱街坊这么多年,你跟我客气什么?”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儿,“那什么老王,你等我一下啊,很快,很快!”
话落,周雪梅迅速小跑回厨房,继而厨房里传来了一阵搪瓷、不锈钢之间清脆的撞击声。很快,周雪梅又是迅速地出现在老邻居面前,手里捧着一只温热的饭盒。
“瞅瞅,现炸的酱!诶我跟你说,这鸡蛋跟黄花儿啊,是许虻他妈特意打从密云给送过来的,都是自家院儿里的东西。你啊一个人带着姑娘,公交公司那边还得倒班,一天天的来来回回,多折腾!这没空的时候,下点儿面,弄点儿菜码一拌,不又能就合一顿?”一番考虑周到的话说完,周雪梅压根儿不给王乐伟拒绝的机会,便把饭盒塞进了对方的手里。
也正是在这说话的档口,那位“捡破烂儿”去的许虻也适时地出现在门口。不出周雪梅之所料,他怀里抱着一大卷电线。
许虻听到妻子与王乐伟的对话,作为一家之主,放下手中的宝贝,忙不迭地支应着,“是啊老王,有什么事儿,需要我们的,你也直说。”
“呵,有事儿找你,黄花菜都凉了!”周雪梅冷笑一声,白了他一眼,转而继续叮嘱王乐伟,“特别是淼淼,这正是要劲儿的时候,可不能饥一顿饱一顿的,你要是不在,一定跟我们打声招呼啊。”
淼淼,也就是王熙淼,是王乐伟一个人带的独生女。听街坊提到女儿,王乐伟只好点点头,“嗯,我没什么事儿,就是淼淼那边儿快考试了,要是有什么事儿,我跟她说了,让她来找你。”
“千万别客气,”周雪梅点头,“你要是没空做饭,就让淼淼来我们家吃来,多一副筷子的事儿嘛。”
她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就要转身回厨房,“诶对了,要不我再给你拿点儿新泡的黄花,也是老家人带来的。”
王乐伟不好意思承受更多盛情,赶紧踏出门去,边摆着手说着,“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先走了。”
周雪梅对着快步离开的王乐伟意犹未尽地挥手作别,“快回吧,有事儿说啊!”
转头,见许虻正忙着把电线一水儿铺开,在餐桌上分门别类,周雪梅叹了口气,“哎,老王这情况,真是不容易,一大老爷们儿,一人带小孩儿真是够累的。”
想想王乐伟,再看看事事有人伺候,如此醉心于自己发明事业的丈夫,周雪梅用菜刀一般的眼神对着根本没有抬头的许虻狠狠一剐,“我啊也先甭操心别人了,问多少遍了?您这面过不过水啊到底?”
许虻终是听出了妻子的抱怨,识相地抬头,“过水过水,我哪次吃炸酱面不过水啊?”
“嘁!”周雪梅虽然早已猜中了结局,却依旧没好气儿,“是,您炸酱面过水,打卤面不过水,西红柿鸡蛋面切面吃甜口儿的,手擀面吃咸口儿的,我记得住吗我!”
说话的功夫,过水的炸酱面已经捧到了许虻面前,见早上才收拾好的桌面,再次被许虻的各色家伙式儿攻占,周雪梅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您还打算摆哪儿?看看这家里还有地方下脚吗?一天天的我就跟着你屁股后头收拾!”
周雪梅越说越气,看哪都气,气着气着忽然发现家里少了一口子人,“哎,这皮皮怎么还不回来呀,我还说你们爷儿俩我一锅把面下了不就省事儿了吗?家里就三口人,还得烧两锅水,浪费么这不是……”
见妻子的话匣子打开便刹不住车,许虻知道这会儿不是致敬爱迪生,继续搞发明的好时机,赶紧起身收拾着桌面,同时宽慰起来,“诶呀,我这不也是忙一上午饿了吗,再说儿子去买书,那哪儿有谱啊,不得多挑一会儿……子你这……”
许虻嘴里一个滑音,“儿”便成了“儿子”。
——原来是许子钊站在了屋门口。
两口子说话的功夫,儿子正好到家了。
儿子到家不奇怪,可让许虻一愣的,是许子钊头上贴着的明晃晃的白纱布。
“没事儿。”看到来自父亲热烈的视线,许子钊却淡淡地说道,好像不觉得自己头上多了什么东西。
只是他悄悄压低的脑袋的姿势,透露了他显然不想让母亲窥见这块纱布的心思。
怕什么,来什么,周雪梅这双眼睛可没得白内障,看得真真儿。
下一秒,她便尖叫了起来,“呀,皮皮,怎么回事儿!这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没事儿没事儿没事儿,”许子钊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试图抵挡住母亲伸向自己脑门的手,“没事儿,妈您别扒拉成不成,我真没事儿,我要有事儿我自己一个人回得了家么?”
“不行!你让我看看!”越是这种时候,周雪梅的力气越是出奇的大,生生把许子钊压在了琴凳上,接着根本不许儿子再开口反抗,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纱布的一角,又是一声惊呼,“哟!这怎么这么大口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磕的。”许子钊眼神乱瞟,就是不看母亲。
“磕的?磕哪儿了?什么时候磕的?去医院没有?谁给你包的?”周雪梅已经完整地揭开了纱布,伤口完完整整地展现在她眼前。
——不管什么样的伤口,对当妈的来说,都是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血呼啦啦,几乎致命的。
许子钊知道母亲的心思,试图伸手把用纱布遮掩伤口,连忙解释,“马路牙子呗,就从图书大厦一出来,不小心绊了一下,去什么医院啊,自己包的。”
他简短地回答着母亲的话,想要从琴凳上起身,却“啪”的一下,又被周雪梅摁了回去。
“自己包怎么行啊?你坐这儿,别动!”说着,周雪梅的两条胳膊,以身体为轴心,一手摁着儿子的脑门,一手开始在柜子里上下翻飞地捏出了棉签,同时不忘阻挠许子钊几次想要摸脑门的企图,并指挥着丈夫,“诶你别动,手脏着呢!许虻你把那个紫药水拿过来。”
许虻配合地把小药水瓶奉送到妻子面前,看着妻子谨慎地把棉签伸进去点了点,而后忍不住瞟了一眼许子钊头顶面积不足一块钱钢镚儿大小的伤口,忍不住念叨,“他这不是已经包了吗?这才多大口子啊。”
“多大口子你看不见啊!青光眼啊你!”周雪梅倒吸着凉气,仿佛受了重伤的人是自己一般心痛焦虑,“真行,这万一落疤了可怎么办啊,这可是在脸上……”
“落落呗,反正我也不演电影,怕什么劲儿的……”许子钊感受着头皮上一阵阵的凉意,百无聊赖地接着话茬,“诶妈你少涂点儿,你这给茄子上色呐……”
“歇菜吧你!哎呦你说你这孩子,走路也不看这点儿,摔马路牙子怎么能给摔成这样呢……”周雪梅一遍遍地刷着紫药水,仿佛这伤口若是不立马愈合,她的抱怨便绝不会停止。
被母亲死死摁着不能起身,又不想多做解释,渐渐地,许子钊发起愣来。
周雪梅说得没错,在马路牙子上绊倒,怎么可能磕成这样呢?
她的好儿子皮皮,确实在对她说谎。
但他自认有不得不说谎的理由。他总不能告诉他妈,这是他参与了一场打架的伟大成果。
当然,许子钊,胡同公认的好孩子,怎么会打架呢?
和人打起来的是他的新街坊,林慧珊。
时间回到一小时前,刚从图书大厦走出来的许子钊见到不远处那个穿着短裙的背影,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林慧珊。
林慧珊那身造型,出现在老北京的街头,看起来总有那么一点儿……离谱。
“诶,你不许走,快跟人家道歉!”
“人家”,这才来了多久,林慧珊的普通话倒是长进了不少。
确切地说,是胡同里那自成一派、纯乎天然的口音已经在她的唇齿间潜滋暗长。
一听话音儿,就知道是林慧珊和人起了冲突。
——林慧珊的脚边,趴着一个破衣喽嗖的老头儿,面前,站着个穿皮夹克、满脸穷横穷横的男青年。
“不是你哪儿来的呀?他一个臭要饭的我给他道什么歉啊我。”男青年根本没拿正眼看这个莫名其妙杀出的小姑娘。
“他是要饭的,那你没长眼吗?你踢倒了人家装钱的那个桶,你没看见吗?走路不看道的吗?”林慧珊一边蹲下,扶起老乞丐的铁皮筒,一边冲着男青年吼道。
不是“道”,是“道儿”——许子钊向林慧珊的方向走去,心里暗自想着,林慧珊的口音,还是欠了几分火候。
“我怎么走路不看道儿了?”
“你看道,那怎么会怎么踢到人家东西的?”
“我踢他怎么了?他搁地上趴着我没踢着他脑袋不错了!不是怎么地,这人是你爸爸啊你这么上赶的给他说话?”
“我同他唔识,系你做事!你道歉!”说到急眼之处,林慧珊的香港腔调又冒了出来。
“起开起开!”男青年根本不搭理林慧珊,想要绕开这没事儿找事儿给人添堵的臭娘们。
“唔行,唔道歉你唔好走!”林慧珊却不依不饶地又是一挡,一点儿没有放过对方的意思。
这下男青年急了,“一边儿待着去!”伸手就要推林慧珊。
“哎你有事儿说事儿,别动手啊。”可随着一声阻挠,这手却戳到了许子钊的肩膀头子上。
哟嗬,这位劲儿还挺大!
许子钊肩膀吃疼,却又战战兢兢地把林慧珊往身后藏了藏。
“怎么着啊,还叫个帮忙的?”男青年打量着许子钊的个头和脸盘,很快察觉出对方是个还没混过社会的主儿,语调再次蛮横起来,“我说你管管你媳妇儿行不行。”
还没等许子钊解释,她她她,她不是我媳妇。
林慧珊见来了熟人,生怕自己被误会,“许子钊,是他走路不长眼诶,把那个老爷爷的东西踢倒,他还骂老爷爷挡路,现在你看他!倒是有理了!”
“怎么着,我就踢,我就踢了你拿我这么地?”男青年见林慧珊如此较真,也腾起火来,梗着脖子向前逼了一步。
“我!我!”林慧珊一时间顿住了,“总之你不道歉不能走!”
“嘿我说你别给脸不要脸啊,我生平没打过女的,你别让我今儿犯忌啊!”男青年根本不在意以一敌二,硬是要把林慧珊死死推开。
林慧珊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艹你丫别犯浑!我告儿你我不跟女的一般见识……”说着,男青年就又要动手。
见男青年已经一巴掌呼向了林慧珊,许子钊惊慌地想要伸手把两人掰开,却被男青年抡圆了的大胳膊直接推飞了出去!
哎哟……
许子钊低声喊出,捂住了额头。
林慧珊也来火儿了,“今日我同你冇晒!”
“哎哎哎,算了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许子钊顾不得自己刚刚在地面上打了个滚,手忙脚乱地爬起,拉住林慧珊,息事宁人地把她硬是往边上扯。
他看出来了,面前这位穿皮搂儿,后背还绣着一只大龙的主儿,有仨自己这样的,也招架不住!
这会儿功夫,林慧珊才看到许子钊的额头,在这一瞬之间,被地面蹭破了一块皮。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
许子钊死死地抓着林慧珊,甚至庆幸自己的受伤吸引了林慧珊的注意力。
他目送那耀武扬威的大龙皮衣男大摇大摆走了,这才小声嘀咕,“那就是个二流子,你跟他较什么劲儿呐……”
“他真是太过分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就走在我前面,一抬脚,莫名其妙地就把老爷爷的罐子给踢飞,诶,老爷爷人呢……”
林慧珊说着说着,还想把老乞丐的惨状指给许子钊看,却发现老乞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许子钊知道大龙皮衣不好惹,要饭的老爷爷也知道。看来没意识那个二流子不好惹的,只有她林慧珊一个人。
***
于是,回到家的林慧珊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正式地给再去探望一下许子钊的伤情。
早前,她和许子钊回到藕花胡同口,二人分别时,许子钊没说什么,她也不以为意。可一个人在家待着待着,林慧珊不知怎地,想起许子钊额头的白纱布,后知后觉的地还是生出了些许别样的思绪。
那卷药店买来的纱布,被她撕得歪七扭八,给许子钊包扎。剩下的,此刻就装在她兜里。
甚至,就连这卷纱布都裹着她的歉意。
谁让自己没眼力见儿,分不清什么样的人是二流子的!
她懊悔起来。
说干就干,正好孙静又在学校加班,没人管她,她迅速跑出了家。
***
“媳妇儿,你试试。”
“我不试,你这什么玩意儿啊,看着还不够吓人的。”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吓人又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这可是……”
“行了行了,拿来吧。”
“诶,这就对了,我跟你说,你只要每天用上那么一小时……”
不知道许虻和周雪梅两口子又在念叨些什么。
林慧珊站在许家门口听得不耐烦,忍不住敲了敲门,打断了他们。
“哟,慧珊来啦?”许虻热情地打招呼,却并没想过林慧珊为何寅夜突然造访。
“叔叔,我来看看许子钊,他好点儿了吗?”林慧珊有些小心地站在门口,向许虻身后打量着。
“你也知道许子钊摔了?”许虻好奇地问。
林慧珊怀着歉意点点头,“嗯,其实这事儿还是赖我,要不是当时我动手……”
“啊?是你把皮皮打成这样的?”周雪梅的声音先她人一步,从卧室出来。
林慧珊刚要解释,却吓了个激灵!
穿睡衣的女人头戴钢套,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大窟窿,里头还冒着红光!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