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个夜晚,终究归于寻常与安静。
不知道哪一条胡同的胡同深处,许子钊揣着兜,默默地走着。
耳机里放的,还是那首《New Boy》。
张磊像个猴子,蹿上一步,拽下了许子钊右边的耳机,“哟,Walkman,哪儿来的啊?”
林慧珊也入乡随俗地叫起了周雪梅的绰号,“周主任给你买的?”
许子钊耸耸肩,“不知道。”
林慧珊撇撇嘴,“这算咩,回答啊。”
许子钊真的不知道。
那时候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后台杂物间的沙发上,叶迪和张磊那两个狗腿子,已经陪林慧珊去复习《New Boy》了。
“喜迎千禧年群众文艺汇演”,没有什么地方再需要他。
但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他也没有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许虻却在此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爸,你怎么来了?” 许子钊愣愣地问道。
许虻在儿子身边坐下,“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来了?”
“叶迪他们让我帮着搬东西,我就……”许子钊解释着。
“真不上去?“
“不去。”
“嗯。”
许虻没再多说,而是开始扒拉起不远处的一架排练用的电子琴。
然而,这位京城爱迪生戳动琴键的声音如同拉锯,实在是不堪入耳。
“爸您甭瞎弹了,您又不会。”许子钊无奈地制止道。
许虻却没有理会儿子的阻止,他像是平时在创造那些离谱发明一样,用手指好奇地一个个戳着白键与黑键,“你不喜欢弹钢琴了?”
许子钊一愣。
看起来父亲是在问他。
许子钊叹了口气,想了想,诚实地说道,“我……不知道。”
许虻点点头,继续用一根手指头敲击着,“你还记得咱家那台钢琴,是什么时候买的吗?”
“不知道,打我出生应该就有了吧?”
哆。
来。
咪。
许虻笨拙地弹完这三个音符,摇摇头,像是记起了遥远的已经几乎被遗忘的事儿。
“那时候你才两岁多,还不记事儿呢。”
“有回我跟你妈带你去文化馆玩儿,你站在人家排练室的三角钢琴前面,非要摸。”
“后来啊。”
“我把你抱上琴凳,哎呀,你就自己开始敲。”
“当时你妈和我就说,咱儿子,以后保不齐是个钢琴神童啊。“
“那琴可不便宜,运进咱们胡同,搬进咱家,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你妈也抠,琴弄回家,她倒好,一年没买新衣裳。”
嘈杂的后台,很安静。
“哦。”许子钊没有看父亲。
但是他整个人却像是回到了那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他无从记忆的过去。
“行,你在这儿吧。”许虻不再管儿子,径自起身。
“对了,这个给你。”许虻从兜里掏出一台灰色的、闪着磨砂光亮的Walkman。
许子钊一愣,“这是……”
“好好听吧。我走了,你瞧瞧那帮人”,许虻向身后指了指某一遍《七子之歌》传来的方向,“都什么玩意儿啊。”
许虻走了。
关于究竟是谁买了这台Walkman,他没有再留下只言片语。
许虻觉得这并不重要,也不再重要。
他不知道儿子是否也这样觉得。
***
十,
九,
八,
七,
……
CCTV一套跨世纪直播节目的屏幕里,地球上每个角落的人们,都在畅快地笑。
叶迪没有笑,他歪躺在沙发上,打着他的Game Boy。
赵晓芸也没有笑,静静她看着窗外,灯火通明的街道。
“迪迪,闭眼。”
距离世界末日还有六秒。
赵晓芸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已做好了在末日里潜泳的准备。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窗外,四通八达的街巷里,瞬间腾起了无数的烟花。
不知怎地,叶迪长出了一口气。
他温柔地对着赵晓芸开口,“妈,看,外面都放炮呢。”
半晌,赵晓芸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那是她为了世界末日而贮存的一口很长很长的氧气。
千禧年到来了,每个人都还活着,好端端地活着。
她再不需要了。
“迪迪,我们又得继续原来的生活了。”赵晓芸语气中含着一股说不清的意味,
叶迪愣住了,他用力地思考着母亲这话里的含义。
而赵晓芸带着莫测的神情,转头看向烟花绚烂的夜空。
她保养得很好,却终归不再年轻的脸庞,像是被千禧年照亮了。
***
“无限飞扬”网吧的铁栅栏门外,张磊不可思议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叶迪,“哟,叶大少!您怎么来了?您现在不是应该在北京饭店大套间儿里潜水呢吗?”
叶迪一抬手,卡西欧电子表的液晶屏清楚地显示着“1:03”。
“几点了都?我妈琢磨过味儿来了,正跟大套间儿里掉眼泪呢,说这下完蛋了,钱花海了……”叶迪说着母亲的“悲惨”遭遇,脸上却带着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甭担心啊,没事儿,我爸按月打钱。”
不过很快,叶迪琢磨过味儿来,“不对啊,你们跟这儿嘛呢?怎么不在家待着?”
张磊忿忿一指,叶迪才瞧见上面赫然一纸告示。
“一辈子就这一回,本想着来点儿刺激的,操,这他妈千年虫说得邪乎,网吧都关了!”
任凭张磊如何敲门、砸门、踹门,被千年虫攻占的网吧仍旧毫无动静。
“走吧走吧,鼻涕都冻出来了。”叶迪追上了已经开路的林慧珊,“大姐,您可够猛的,人家什么区委副书记上来跟你握手,周主任说了,那是多大的领导!您倒好,也不跟人家说声谢谢,一张嘴就让人家把咱这儿的煤改气给解决解决!”
林慧珊美滋滋地接受着叶迪的奉承。
回想起文艺汇演结束,区委副书记特意走上舞台,要跟这个唱流行歌曲的香港小姑娘握手的时候,她放弃了那份要对台下的孙静发表的重大宣言,而是说出“希望您能帮忙改善藕花胡同取暖问题”的那一番话时。
林慧珊觉得自己简直帅极了!
“梗係啦,我是香港人,uncle黄讲过,我讲话,有用!”林慧珊越发得意起来。
作为合格的狗腿子,张磊的马屁立刻跟上,“行,真行,谁能想到您这一番精心布局巧安排,为的竟然是学雷锋做好事儿,慧珊你可真是人美心善啊!”
林慧珊学着区委副书记的样子,对大家挥了挥手,一副小意思的样子。
“不生孙阿姨气了?”许子钊小声地开口。
“差唔多啦。”林慧珊小声地回答。
他们有意无意地拖慢脚步,并排走在前面两人的后面。
“你呢?”林慧珊反问。
“差唔多啦。”许子钊学得有模有样。
“诶,许子钊,你知我嚟到呢到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係边个?”
“是谁啊?”
“你老母。”
“不是你怎么骂人呢。”
“啊?谁骂你了?”
……
跨过一九九九,来到千禧年,许子钊觉得跨过这样浪漫、灿烂,不平凡且再也不会重来的人类节点,原来这么容易。
而和林慧珊交谈时鸡同鸭讲的鸿沟,还有很多需要跨过。
还能怎么样呢?向前走呗。
叶迪追打着张磊。
许子钊揣着手。
林慧珊搓着脸。
少年们加快了步子。
少年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地消失在千禧年的第一夜,消失在藕花胡同深处。
“诶慧珊,这个我给你解释,你这个话在咱这儿啊确实是容易引起误会……”
“比如说鸡不能带巴,说你不能带妈……”
“慧珊慧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