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迎千禧年群众文艺汇演”的大红条幅,挂在距离藕花胡同不足五百米之遥的职工影剧院入口。
和整整一年前的“喜迎一九九九年群众文艺汇演”不同之处在于……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灯笼,一样的彩旗,一样的拉花。
来来去去的,人也是一样的人。
“走啊老许,前排找个好座儿。”黄进宝冲着许家门里喊起来。
许虻的半拉脑袋探出了门框,“小黄儿,你先去吧,我把东西归置归置就过去。”
黄进宝左顾右盼,忽然发现胡同口闪现几个头戴安全帽的身影,不禁好奇,“诶,那边儿来了工人了?”
许虻也不明所以,“这会儿来干什么来了?”
“是不是给咱们这儿测量煤改气管线啊?”黄进宝斗胆地猜测起来。
难道周主任时常念叨的好事儿,就要成真了?
此言一出,非但身边路过的街坊,连许虻这样自诩遇事不惊的,都伸长了脖子,紧紧盯着那几个挎着工具的工人。
只见那一行人走,走,走,走,走……
就在离胡同越来越近——的时候,一拐弯。
距离藕花胡同不过十几米之遥,工人们拐进了旁边的妇幼保健院。
“得,工人又走了。”许子钊的配音一般,恰如其时地传来。
黄进宝第一个耷拉下脑袋,叹了口气。
又是一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妄想罢了。
许虻把儿子往外推了推,“得啦,你别给你妈添堵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许子钊倒是很听话,当真出了门。
不过许虻恐怕猜不到,儿子居然去了“喜迎千禧年群众文艺汇演”的现场。
确切地说,是汇演现场的……
后台。
在画着两团红脸蛋,捯饬得火热又花俏的大爷大妈们来回穿梭、兴奋交谈的后台,一身黑的林慧珊和她的乐队同伙们显得尤为不合时宜。
不光不合时宜,许子钊还看得出,他面前这支临时拼凑的三人乐队,表情尤为沮丧。
答案就出在舞台上主持人正声情并茂地排练着的串词儿里——
“下面请欣赏唐老胡同居民选送的节目《七子之歌》。”
张磊不耐烦地转着手中的大镲,“我去,这都第几个《七子之歌》了?得第六个了吧?”
叶迪从侧幕向舞台上打探,随着锵锵锵锵锵的《智取威虎山》鼓点儿而演奏的《七子之歌》摇头晃脑,而后转回身子向众人发问,“诶你们说等一会儿正式演出的时候,这观众要是连听五六遍《七子之歌》,是不是能给听吐了啊……“
“别说嘴成不成?”许子钊懒洋洋地给叶迪试了个眼色。
林慧珊焦虑地踱着步子。
忽然,她的靴子狠狠在地板上狠狠一跺!
众人循声看去。
“我决定咗,换歌!”
“换歌?换什么歌啊?“叶迪没想到林慧珊竟有此等魄力。
临场换歌,这也没空练了啊!
“现在上去唱这个,都唔会有人注意到我哋嘅节目囉。”林慧珊心意已决,坚定地开口。
“不是,慧珊,我以为咱就是来凑个数,怎么地,您还真指望着一鸣惊人,领导接见啊?”
“……反正我决定了,一定要和他们不一样。”
“那您准备上去唱歌什么呢?”
“嗯……就最近买嗰张碟,里面有首叫《New Boy》的,我觉得蛮合适的。”
“那这唢呐大镲,也不搭配啊。”
“我自己唱!但那个,那个……”
林慧珊原本踌躇满志的脸上,忽然露出些许无法掩饰的难色。
张磊还在开她的玩笑,“哟,慧珊,你这口音怎么都变了味儿了,都会说‘内个’啦?內(neǐ)个啦?”
“內(neǐ)个……我忘词了……”林慧珊忽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好似她乘坐的航班从香港飞到北京的那一路。
飞机飞到了云层上,她透过舷窗向下看。
云层上,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
“等我,等我一阵。”林慧珊冲进了化妆间。
不知是哪一支队伍,落下了一根眼线笔,林慧珊一把抓起就要往自己胳膊上抄歌词。
一边抄,一边念念有词,“以后的路不会有痛苦,苦……”
抄完这一句,她又卡了壳,手悬停在半空。
突然,她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攥住了。
林慧珊抬头一看,竟然是孙静。
孙静的脸色依旧那样的铁面无私,仿佛抓到了作弊的学生。
可此时林慧珊已经顾不得和母亲较劲儿,着急地开口,“你放手好不好?”
孙静并没有松开的女儿的手,而是冷不丁开口。
她问了一个让林慧珊大跌眼镜的问题,“你说,768+519等于多少?”
林慧珊莫名其妙地下意识接话,“咩啊?”
“768+519,得多少?”孙静加重了语气。
林慧珊彻底蒙了,一时间张口结舌。
“回答我。”孙静的语气不容置疑。
林慧珊几欲嚎叫,“你究竟要做咩啊?现在唔喺学校,你唔好理我!”
可孙静却依旧抓着女儿的手,不紧不慢地开口,“这题不难,你算不出来吗?今天你算不出来……就别想去演了。”
孙静手上的气力如此之大,林慧珊意识到自己并不能轻易挣脱,她无奈地咬牙切齿,“我现在就算,O唔OK?”
林慧珊决不能放弃这个宝贵的演出机会,过去她不能,现在被母亲抓住手臂的她更不能。她开始迅速调整心绪念念有词,终于得出了结论,“1287嘛?啱唔啱?我可以走未?”
孙静松开了手。
林慧珊终于能逃离母亲的掌握了。
她甚至不忘回头,带着强烈的恨意,看着孙静,“一阵……你唔好后悔。”
孙静并不知道女儿在说什么,就在林慧珊即将转身跑出化妆间的同一时刻,忽然,她指着林慧珊胳膊上的歌词,又是冷不丁开了口,“你说,下一句是什么?”
“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这还用问吗?
听都听过多少遍了!
林慧珊几乎是脱口而出。
接着,她愣住了。
她怎么回事儿?
她就这么……想起来了?
化妆间杂乱的灯光里,孙静似乎带着有若无的笑意,“还紧张吗?”
好像不了。
但林慧珊说不出口。仿佛多和母亲说一个字,她就输了。
于是又是孙静发问,“这天光着腿,不冷吗?其实穿个牛仔裤,里面再套个秋裤,也挺好。”
“腿粗。”林慧珊闷声回答。
“也是,诶,你别动。”孙静抬起胳膊,手指触碰到女儿的眼角。
“哦。”
林慧珊没有动。
孙静把女儿因为紧张而黏在脸庞上的蓝色碎发,别在了耳后,叮嘱道,“去吧,好好唱。”
***
“陈儿,来啦。”职工影剧院的大门口,周雪梅见到了老同事,两手立刻从羽绒服兜里伸了出来,热情地挽住了对方的手臂,“我上回跟你说,就我们这片煤改气那事儿,怎么样啦?”
“哎呀雪梅,那个事儿啊我跟你说吧……”老同事同样热情地把手臂从周雪梅的怀里抽出,“我确实是人微言轻,再说你也知道,隔壁冶金部家属院的线路改造,那是明年的重点工程,怎么着,也得排在他们后头。不过你这个事儿啊,我一定想着。”
老同事向远处张望着,眼睛一亮,“诶内什么,我们头儿来了,我先过去支应着啊,先走了,回头聊,新年好啊!”
老同事就这样离开了。
周雪梅愣愣地看着老同事热情地跑向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热情地拉开车门,热情地跟在大人物的身后。
她在老同事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份热情,注定不属于自己。
煤改气,心心念念的煤改气,又是遥遥无期。
下意识抬头,看到视线高处那鲜红的条幅,周雪梅的不快又多了些许。
“周主任,怎么不进去啊?”刚刚抵达的黄进宝不知周雪梅的心思,大声招呼着她。
回过神来的周雪梅立刻挂上街道办主任一以贯之的笑容,招呼着黄进宝和张爸张妈,“您先进您先进,我这就进去。”
“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啊?”是许虻到了。
“嗐,我进去算干嘛地呀,这又没我事儿了。”在丈夫面前,周雪梅终于敢于吐露一丝丝的沮丧,“你进去吧,别管我。我怕有人不知道地方,等咱胡同人都齐了就进去。”
许虻没再说多说,他和妻子已经一起生活了太久,哪怕周雪梅什么都不说,他当然也会明白妻子此刻的感受。
他拍了拍周雪梅肩膀,一个人走进了影剧院。
周雪梅站在闪着七彩光芒的塑料拉花下,仰头望着天。
这不过是和每一个冬天一模一样的一个冬天罢了。
一个电视里描述的浪漫、灿烂,过去就不会再拥有的冬天。
一个没有雪的冬天。
仰头的周雪梅看着没有雪,也没有星星的夜幕。
一瞬间她有些迷惑,不知自己站在哪里,在等什么。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呢?
就像是剧院里传来一遍又一遍的《七子之歌》。
京剧调门儿的唱了一遍,豫剧调门儿的又唱了一遍,老头老太太合唱一遍,幼儿园小孩又唱了一遍。
循环往复,不过如此。
她何必这么在意呢?
周雪梅告诉自己,不进去是对的。
这场演出太乏味了。
而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角落,忍不住嘟囔。
如果皮皮上去,一定比他们都出彩。
可……
直到几句含混不清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
这是什么歌?
周雪梅好奇地将身子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听着……
——是的
我看见到处是阳光
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
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
让我暖洋洋
你的老怀表还在转吗
你的旧皮鞋还能穿吗
这儿有一支未来牌香烟
……
周雪梅笑了起来,她听出来了,一定是孙静的闺女在唱歌。
她仔仔细细地辨认着林慧珊那带着粤语强调的普通话,年轻人唱的歌,她岁数大了,不懂。
还有伴奏声。
钢琴的伴奏声。
周雪梅愣住了。
影剧院门前的空场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
她甚至觉得那若隐若现的伴奏声,是她的幻觉。
但又那么真切。
她转身跑进了影剧院。
黑暗的过道里,那从舞台角落的钢琴处传来的音符,在她周遭流淌着,飞舞着。
怎么会有这么美的音符,这么美的钢琴声呢?
还有谁,能弹出这么美的音乐呢?
周雪梅怔怔地看过去。
琥珀色的顶光,如同美酒流淌在舞台上。
林慧珊在忘我地唱着。
许子钊在自如地弹着。
真好啊。
周雪梅闭着眼,安静地听着,享受着这首她听不懂的歌。
——轻松一下
windows98
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
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Babawowo
向前走你的路
猜猜未来给你什么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