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胡同,周雪梅的客厅里也透着一丝热闹。
周雪梅又往塑料盆里续了满满的葵花籽,放在茶几上,率先嗑了起来,“老张这个事儿呀,你也别太着急,单位说是要搞改革,真改起来,哪个不是要三年五载?你听他们单位领导现在说得邪乎,明年还不定是谁呢!”
来人正是张磊的妈。
她忙完了早点摊的买卖,满身心烦地来找周雪梅,聊起了自家的烦心事儿,“周姐,我们老张在后勤干得好好的,现在这一改革,安排我们去辣么远的地方看仓库,哎呦,这不就是欺负老实人,逼着我们走嘛!”
张妈越说越气,委屈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厂子不景气,这种事儿啊,难免的。”周雪梅赶紧扯了截手纸,递给张妈,“你也先别着急,要真是不愿意去,不行啊……”
周雪梅沉吟着。
张妈也抬起了头,看着周雪梅嘴巴里,一颗瓜子顺着喉咙咽下。
咂摸出了张妈期待的眼神,周雪梅一咬牙,还是吐了口,“我在咱们街道给老张安排个事儿,钱不多,起码离家近。咱都街坊这么多年了,还能瞧着老张家里蹲啊?”
“唉,周姐,也就是你想着老张的事儿。”张妈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眼角的皱纹瞬间也松弛下来,“老张不比进宝,是大学生,有学历,来北京这么多年了,有碗饭吃就知足咯……”
“嘁!”周雪梅一拍腿,“说起你弟弟,差点儿给我心脏病气出来!我让他给我琢磨琢磨新年的节目,他倒好,跟我说唱《智斗》,我来李铁梅他来刁德一,怎么地占我便宜是不是?”
“就您这……李铁梅?”说话的却是从书房出来倒水的许虻,“也忒老黄瓜刷绿漆了。”
“一边儿待着去!”周雪梅没好气地挥手,让许虻赶紧滚回书房。
许虻才不愿介入两个女人的扯闲篇儿,嗖的一声,就往回蹿。
张妈不想让弟弟的油嘴滑舌,坏了周雪梅的心情,试探着开口,“皮皮真不上台表演了?”
“嗐,不演拉到,有什么地呀!谁也没求着他。”周雪梅一仰脖子,仿佛一只永远不会失败的凤凰,“再说了,这也好久没练了,真让他上去,弹成什么样还指不定呢。张妈我跟你说啊……”
“还有你许虻!”周雪梅对正往书房开溜的许虻一嗓子吆喝,“别一听这事儿就溜边儿!都给我好好想,一千年一回的大事儿啊,咱街道办个文艺汇演,人家别的胡同都踊跃报名,我这儿掏心掏肺地组织,合着不能自己个儿住的胡同里头,连一个节目我都张罗不出来吧?这眼瞅着也没几天了,都给我想……”
一听堂堂的周主任依旧不肯放过,张妈面露尴尬的微笑,许虻更是想要钻到书桌下面。
好在餐桌上电话铃突然响起,让许虻获得了片刻喘息。
“喂,哪位呀?”周雪梅接起了电话,“哟,白处呀,您说您说……”
“什么?咱区里要来领导看我们那个演出?”
“啊?哦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演出节目单啊,它一直在变,最新的我可能还没掌握呢。”
“是,是,行,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准备。好嘞,好嘞,有事儿您给我打电话。诶,诶,好嘞,再见,好,再见。”
挂电话前漫长的客气和絮叨终于结束,周雪梅却仿佛依旧有些没回过神,不言不语地把听筒放回了话机。
许虻也已经禁不住转回了头,看着妻子在这一通电话之中,表情的瞬息万变。
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个意思……”许虻打听着。
周雪梅的口气既不轻,也不重,带着一丝飘忽和困惑,“说……区里特别重视这回的文艺汇演,还说当天有大领导要来看呢……”
“啊?就咱们这几条胡同帮老头老太太?”许虻连忙摆手,“那玩意儿上台不就是作妖去了?”
“不是,咱们胡同有人报新节目了。”周雪梅也摆手,否认了许虻的猜测。
“横着……不会是你弟弟真要上去唱沙家浜吧?”许虻看着张妈,又猜了起来。
周雪梅再次摆手,“不是,白处那意思,领导为什么重视……”
“为什么呢?”张妈和许虻几乎同时开口。
仿佛喃喃自语,周雪梅眉头一皱,“就咱们胡同,有香港同胞报了名,要上台……”
***
“上台……你啊?”叶迪本来将自己倒放在沙发上,腾地弹坐起来。
“大姐,你没事儿吧你?”他难以置信地打量面前的林慧珊。
不到睡觉的点钟,叶迪一般不锁门。
听到林慧珊的声音由远至近,“叶迪,我进来咯?”
叶迪喜不自胜。
可林慧珊竟然当着他的面宣布了这么一条惊天大炸雷,不啻于巴以重开和谈!
“什么话!人家慧珊报名,指定有人家的道理,是吧慧珊?”张磊挪了挪屁股,嬉笑着,“慧珊,坐下说。”
林慧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都冇咩,我今日来找你们,就係商量呢件事儿。”
眼见着林慧珊就坐在许子钊旁边,而这许子钊拿着自己的Game Boy居然都不睁眼看大飒妹一眼,叶迪很有气概地一挥手,“需要干嘛吧,你说!这事儿哥罩你了!”
林慧珊眼珠转了转,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我呢,准备上台唱《七子之歌》,不过呢……为了让节目更加好睇,我打算用乐队嘅方式!”
“乐队?”张磊挤眉弄眼,打趣道,“我就听说过升旗仪式上那鼓号队儿……算吗?”
“歇菜!别打岔!”叶迪警告地踹了张磊一脚。
张磊不甘心地继续发问,“人都说俩人不成席,三人一台戏,慧珊你这弄个乐队上台,起码得仨人吧?”
“对啊,”林慧珊看起来十分赞同张磊的建议,认真地点了点头,伸出食指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沙发上的二人,“我,你,你……正好三个啊?叶迪,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然没问题了。你说吧,让我干嘛?”叶迪扬起了自信的微笑。
“我觉得……你可以打鼓!”见乐队成员的招募如此顺利,林慧珊开始自信地排兵布阵,“张磊,你呢?”
“等等等等,”张磊打着推脱的手势,赶紧声明立场,“我说过我要参加吗?”
“你虽然没说你要参加……”叶迪从牙缝里挤出威胁,“但你还想来我家打《红警》吗?嗯?”
“行,叶迪你行。”张磊没好气地戳着叶迪,眼神中写着满满的“你小子重色轻友!”。
林慧珊满意地点头,“咁张磊你弹吉他就好啦。”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张磊继续不屈不挠地发问,“第一,我不会弹吉他。第二,吉他在哪儿?”
“对……这确实是个问题,其实吧……”叶迪抱歉而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没有鼓。”
为了《红警》,张磊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来,突然猛地一拍脑门儿,“诶,鼓没有,但咱有镲啊!“
“不是,镲?打哪儿来的?”除了桥洞下头的老年秧歌队,叶迪还没怎么见过镲这玩意儿,十分好奇张磊何出此言。
“上回我们一老乡,算是我家亲戚吧,组织了点儿人去西郊那边,在白事儿上表演那个吹拉弹唱来着。后来,那套家伙事儿就先放我们家后厨了。”张磊回忆着回忆着,更加兴奋,“跟你说,不但有镲,还有唢呐!”
“唢呐……也不是不行,那家伙比吉他声儿大多了。”叶迪发号施令道,“你赶紧地去拿,咱这就操练起来!”
张磊刚要起身,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身子,“还有个问题。”
“不是你哪儿那么多问题啊!”满心想着和林慧珊共同排练,载歌载舞,双宿双飞的叶迪,急得眼中几乎喷火。
“就是吧,那玩意儿我在家吹过两下,真心挺吵的……”
“多明白啊!出殡用的,声音小了人家属也不干啊。”
“所以说,要让上回跟我舅舅吵架那大爷听见了,非抄着拐棍儿抽咱们来……那咱们跟哪儿练啊?”
“哎呀,这事儿好办,跟我走!”叶迪灵光一闪,就往门口走。
“去哪儿?”张磊见叶迪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明所以。
“甭废话了,去了就知道了。”叶迪招呼着还在沙发上的张磊,就要出门。
“等等。”
叶迪刚要对磨磨唧唧的张磊发作,却意识到……
这居然是正在《超级玛丽》的世界里跳上蹦下的许子钊发出的声音。
“我有一个问题。”许子钊放下了手中的Game Boy,看向了叶迪。
“我去大哥,你又不上台你怎么也有问题?有什么问题你倒是赶紧的说啊。”叶迪心急火燎,就差抓住许子钊的衣领晃着他,要他别耽误工夫了。
“你们当中……”许子钊打量着面前这二男一女,三个二百五,“有人识谱吗?”
许子钊轻描淡写地掰着指头,“五线谱、简谱都算上,有人识谱吗?”
张磊愣住了。
叶迪愣住了。
林慧珊也愣住了。
让许子钊说着了不是?
还真没人识谱。
所幸叶迪脑瓜转得快,拍了拍许子钊肩头,“你呗。”
许子钊冷冷看了叶迪一眼,“我说我要去了吗?”
“你看慧珊为了咱们街道的节目那么上心,你就帮帮她呗。”叶迪说。
“是啊皮皮,你看叶迪那么为慧珊的事儿上心,你就帮帮他呗。”张磊说。
许子钊没回答,看来以上回答他不甚满意。
“好啦!我知你想要Walkman,如果这件事成咗,我返香港畀你买!”林慧珊一咬牙一跺脚,决定为达目的不惜血本——但还是要量力而行,“二摊货,行不行?”
“二什么?”许子钊发现他和林慧珊的交流,时不时地还存在鸿沟。
“我知道,电影里说过呀,二手的!”叶迪抢答。
许子钊倒不介意,大方地摆摆手,“不用你掏钱,我存着压岁钱呢。你帮我买就行,那我就……”
林慧珊期待地望着许子钊。
许子钊面无表情地开了口,“勉为其难地答应你。”
“行了行了,都再没问题了是吧?我说张磊你别玩了,先去你家把那什么大镲唢呐都拿上,这就出发!”叶迪急匆匆地催促道。
“诶让我再玩会儿。”张磊已经火速接盘了许子钊手里的Game Boy,哪里舍得放下?
谁让这是整条藕花胡同唯一一台Game Boy呢?
“都什么时候了!救场如救火!赶紧的吧!”叶迪哪能给张磊机会,大力拖着他出了家门。
林慧珊却忽然扭过头。
她看着许子钊,有点儿疑惑,“你不和他们一起去拿……”
许子钊没有玩游戏机,却也没有与叶迪张磊一道取乐器的意思。
他只是站在林慧珊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看得林慧珊发毛。
“你为什么要参加?”他忽然开口。
听到这句问话,林慧珊先是动作一滞,然后故作一脸轻松,“想参加就参加咯,要理由吗?”
“我不信。”许子钊直接了当。
僵持了一会儿,林慧珊吐出一口气,无奈地耸肩,“讲给你听也都唔紧要。”
她郑重其事,义正辞严地看着许子钊,“我要喺台上公开宣布,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返香港。”
许子钊迟疑着,“可你这不是让孙阿姨……”
校长的女儿,当众说不和校长过了,这不是存心让校长下不来台嘛?
“係啊,呢,就係我嘅目的。”林慧珊抿着嘴,她已经决定了。
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