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笼罩宁州城的大街小巷。
突然,一道惨呼声自偏僻的巷道中传出,划破寂静的长夜。
风送来鲜血滴落在地的细小声响。
颜绮霜瘫跪在巷道中,她钗横鬓乱,纷乱的发丝散在风中,狼狈不堪。她身前是一名仰倒在地的男子,男子的胸口直直地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襟。颜绮霜正紧紧握着那把匕首,眼神狰狞。
夜很静,整个巷道中只余穿堂风声。
颜绮霜突然一把拔出匕首,温热的鲜血溅了她满脸满身。她神色木然地抬起手背轻拭脸上的血迹,却无意中将血色沾染到了朱唇上。
她轻轻舔了下,那腥甜的味道瞬间自舌尖蔓延开来。她突然笑了,最初只是低笑,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直至后来毫无顾忌地疯狂大笑。
那状若癫狂的笑声在空旷的巷道中一遍一遍回响。
“姑娘……姑娘……”
颜绮霜自床上惊坐而起,额上满是冷汗,这才发现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团儿连忙将手帕在盆中浸湿,拧干递给颜绮霜,“姑娘,又做恶梦了?”
颜绮霜已经记不清多少次梦到过这个场景了,在梦里她亲手杀死了一名男子,但她又始终看不清那名男子的面容。
颜绮霜接过帕子轻轻拭了拭额头上的汗,递给团儿。
团儿接过帕子,“姑娘,傅江几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颜绮霜缓了一会儿,“告诉他们我稍后便至。”
“是。”团儿端着水盆退下。
颜绮霜整理好仪容来到凉亭时,发现傅江正带着他那两名手下在热闹地吃酒,看到她来,忙拘谨地从座位上起身,守在一旁。
颜绮霜落座,看向傅江,“可查到什么新线索了?”傅江就是颜绮霜雇的调查李小映的探子。
“那个妖女被怀疑是杀害阿兰的凶手,本来沈云臻都带人去抓她了,谁知却意外发现阿兰还活着……”
颜绮霜并不意外,“还有吗?”
傅江想了半晌,“哦……还有……沈云臻从徐府离开时,李小映叫住他,还送他一包糖……”
颜绮霜听完顿时怒了,她随手拿起酒杯作势就要掷向傅江,傅江下意识地捂头闪躲。颜绮霜看着他这幅架势,到底还是将杯子放了下来,“跟了李小映一个多月,竟然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查到,你们当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
“姑娘这不怪我们啊,都怪那个李小映行事太谨慎了,滴水不露啊!”傅江辩解道。
“要想赚我的银子,就弄点有用的线索来,否则以后一文钱也休想从我这里拿走。”颜绮霜有些没好气道:“你们走吧。”
傅江只好带着两名手下灰溜溜地离开了。
团儿为颜绮霜斟了一杯茶,“姑娘消消气。”
颜绮霜端起茶碗,啜了口茶,沉思半晌,“不能只靠他们……”她顿了顿,“团儿备车,我要出门。”
李小映所住的小院,平日里少人值守,甚是安静。
晌午时分,随着“吱呀”一声响,李小映的房门自内而外被打开。徐统露出头看了下左右没人,便蹑手蹑脚地跨出房门,想要从后院溜出去。谁知他刚出院子,走过一个拐角,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小映坐在游廊的美人靠上,一边吃榛子,一边好奇地望着徐统,“哥哥要出去吗?”她的身旁不远处还跪着被徐统派去帮他望风的阿镇。
徐统虽然心虚,但还是强撑底气道:“李小映,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你难道还想要一直囚禁我不成?!”他再傻也看得出李小映害死徐文仲后,断不敢再要他性命,否则先不说别的,别人的吐沫星子也会先淹死她。
“前几日,小姐去枕霞阁见了上月十五日,公子偷偷招到房中的那几名姑娘,她们说那晚公子偷偷出门了,过了好久才回来……”侍立在李小映身旁的聆月道。
徐统满是不屑,“那又能证明什么?”
“哥哥,这块桃木牌是你的吗?”李小映从袖中掏出一块桃木牌,正是一家象姑馆的出入凭证。
徐统只看了一眼,便慌忙上前去夺,“还给我!”
李小映没有和徐统争,任由他抢去,然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
徐统看到后又急又怒,“李小映你不要欺人太甚!”
那晚,徐统将枕霞阁的姑娘招到房内后,顺着暗道偷偷溜了出去逛象姑馆。
“万一宗亲们知道哥哥好男风,一定会为了家族名誉,将哥哥扫地出门的。我自然舍不得看哥哥这样,所以一定会为哥哥保密的……”李小映顿了顿,双目弯成一对月牙,“毕竟我都为了保护哥哥的声誉,向官府的人谎报了锁你房门的时间……”
李小映是在那晚子时,命聆月去锁的徐统房门,因为她做噩梦梦到徐统欺负她。
所以,那天晚上阿镇在凉亭看到徐文仲流鼻血,误认徐文仲被李小映毒杀后,连忙去徐统的房间向他报信,只是那时的徐统早已溜了出去,并不在房内。
徐统想也没想就开口反驳,“你明明就是为了……”将他和那些妓女关在一个房内,让所有人都看他笑话。
因为李小映早就提前命人在他的暗道出口守着,就等他回去后,将通道口给封上。不过那天夜里,阿镇见他不在房内,便通过暗道出去寻他,没想到两人还走岔了,徐统回来后,直到快子时,阿镇才顺着暗道回来。
徐统自阿镇口中得知李小映给徐文仲下毒之事,连忙命那些枕霞阁的姑娘顺着暗道离开,他则带着阿镇去寻李小映,这才发现门被反锁。他们顺着暗道出去,发现通往府外的出口也已经被堵上了。
不过好在那天夜里,那些枕霞阁的姑娘侥幸跑了出去,他的风流韵事这才没被人发现。
徐统虽然心中极为不情愿,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李小映嘻嘻笑了笑,“只要哥哥将偷得的契书还我,并在宗亲们面前为我作保,说我不是杀害爹爹的凶手……”
徐统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是他这次肯定不愿轻易就范,他僵硬地别过头,“你竟然让我说谎?而且那契书你一旦公开了,接下来的三年我一个子儿都得不到。”
上次在李小映的胁迫下,他被迫签下了这个将家主之位让李小映暂代的契书。但他始终不甘心将徐家偌大的家产拱手让人,于是他今日趁李小映不在,悄悄潜入她房中偷回契书。
他知道被李小映发现后定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本想先逃出去几天避避风头,谁知道竟然好巧不巧直接被李小映堵到。
李小映定定望着徐统,好似思索了下,“哥哥有和我谈判的筹码吗?”
徐统低着头,怔怔地没吭声。
“哥哥不想交还契书的话,那就再新签一份吧……”李小映话音刚落,聆月便端着一份新的契书走上前让徐统签字画押。
徐统瞥了那契书一眼,发现李小映竟然在后面又加了一条,他的例银也被停掉,他以后再想花钱必需得李小映首肯。
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李小映是在他签过之前的契书后,突然反悔不愿每月给他例银,这才故意放任他去偷,好趁机迫着他把这条加上。
徐统这次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用起了怀柔之道,他看着李小映,嘿嘿一笑,带着讨好打商量道:“妹妹,作保的事好说,不过爹爹的死早晚也会再次查到你头上。不如这样,我那晚从外面回来去上茅厕时,恰好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爹爹院子附近,你不如就将杀害爹爹的罪名推到他头上,这样你不就能全身而退了……”
李小映有些好奇地望着徐统,“哥哥看到的人是谁?”
“武元良。”
武元良是坊巷社的社正,平日和徐家来往并不多,在徐文仲身亡当晚出现在这里,的确有些反常。
李小映微微有些意外,“哥哥可看清了?”
徐统听到李小映的话,瞬间有些不乐意,“你竟然不相信我的眼睛?!”
“那哥哥为何不早说?”李小映问道。
“废话,我要是一开始说了,你不就能更早洗清嫌疑了吗?谁让你非要和我争家产,所以我才想早点把你送进牢狱,谁知道……”最先被抓住把柄的是他自己。
午后时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巷道口。
“姑娘到了。”车夫向马车内道:“前面的巷道过不了马车。”
车厢内的颜绮霜听到车夫的话,便带上帏帽,在团儿的搀扶下步下马车,缓步向巷道内行去。
这条巷子位置偏僻,脚下的青砖也有些年份了,不知已历经多少风吹雨打,坑坑洼洼的。只有中间尚能落脚,两旁挨着墙角的位置青痕斑驳,滑不留足。
颜绮霜本以为杨惠住在长史府,没想到她虽然暂代长史一职多年,却一直都是有职无官,每年所得只有官俸,长史该享有的一切礼遇皆与她无关。
颜绮霜提着裙裾向前走去,最后在巷尾那处不起眼的民居前停下了脚步。
团儿本想拍门,颜绮霜发现大门是虚掩的,便轻轻推开门跨了进去,没想到竟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李小映?!你怎会在这里?”
李小映原本正在院子里四处张望,听到声音,回首看到颜绮霜,她的双目瞬间弯成了一对月牙,“颜姐姐,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了。”颜绮霜上一次见李小映,是在几年前的一个宴席上。
那时徐文仲还在世,对这位义女视如己出,不仅亲自教导李小映学问,还在宴席上将她引荐给众人。而不知情的颜绮霜那日被重金请来为众人献舞,身为徐文仲昔日的爱徒,如今却成了卖笑为生的风尘女子。
整个宴席上,李小映笑靥如花,徐文仲每每望向李小映时眼中满是慈爱与期许。
好在是,那一日,颜绮霜带着面纱,所以并未被徐文仲认出。
“不过……”颜绮霜望着热情地凑过来的李小映,“我们好像没这么熟吧。”
“颜姐姐曾是爹爹的学生,我叫一声姐姐是应当的,不过……”李小映勾着头望着她,好奇问道:“颜姐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每次见我好像都有些凶……”
颜绮霜没了耐心,直视李小映,“少废话,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武社正打听些事。”李小映望着颜绮霜,“颜姐姐呢?也找武社正吗?”
“是啊。听说武社正曾是士族之后,本来想向他请教下怎么侍奉来自士族的客人……”颜绮霜顿了顿,“不过先来后到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既然你先我一步来此,那我就改日再来拜访,告辞。”颜绮霜说着便转身离去。
李小映望着颜绮霜的背影,嘻嘻笑道:“颜姐姐,我不介意先让你和武社正谈事情的。”
颜绮霜回头剜了她一眼,跨出了院门。
李小映听着颜绮霜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好似笑得更开心了,她缓缓收回目光,抬步向里走去,谁知还未走出几步,后院突然传出一道惨呼声。
好像是从东侧的方位传出的。
李小映忙跑进后院,径直推开了东侧的房门。
一名女子正在弯腰打扫碎裂在地的花瓶,听到开门声,缓缓回过首。
竟是杨惠!
杨惠看到李小映,微微有些讶异,“小映姑娘?”
“我有些事想向武社正请教。”李小映望着杨惠,好奇道:“杨长史和武社正是……”
杨惠温声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娘子。”
李小映嘻嘻笑了笑,“杨长史,武社正在家吗?”
“他刚刚出去了。”杨惠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温温柔柔的,听起来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李小映有些疑惑道:“我一直在外面,并未看到武社正的身影。”
“他是一刻钟前出去的,那时小映姑娘还未过来。”杨惠向她温婉地解释道。
李小映有些狐疑地望着桌上那两杯冒着丝丝热气的茶,以及那盘刚出锅的蒸饼,“武社正可有说去了何处?”
杨惠微微摇头,“小映姑娘若有事寻他,等他回来我让他亲自前去拜……”
杨惠的话还未完,一旁的衣柜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李小映循声望过去,一只伤痕斑驳鲜血淋漓的手臂,从衣柜缝隙中倒了出来,鲜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坠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