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新雨,琴房外的那丛绿竹变得更加青翠欲滴。
今日,安静的竹间除了浏浏雨声,还回荡着不疾不徐、清幽旷远的琴音。
随着雨势渐大,琴声中也好似少了几分悠然意趣,多了几分磅礴的攻伐之气。
一曲终了,那只调琴的手仍虚放在兀自震颤的琴弦上,直至余音散尽,那绣着精致暗纹的袖口被风吹动,沈云臻才缓缓移开手。
朦胧的烟雨自窗外荡进来,沾衣欲湿,在沈云臻的袍袖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迹。他微微侧首望向窗外,那片翠竹被笼罩在一川烟雨中,一眼望去,恍若梦境。
“沈公子……”范全推门而入,看着沈云臻大笑道:“虽然我不懂琴,但你刚刚那个曲子可真是好听。”
沈云臻缓缓站起身,“范兄,你终于到了,我已等你好久了。”说着便越过琴案,向范全走去。
范全嘿嘿笑了两声打趣沈云臻道:“沈公子,你这不是等我,是等你的心头好吧。”他顿了顿,“货我带来了,银钱公子可备好了?”
沈云臻侧首看了身旁的仆人一眼,仆人立即会意,转身出了房门,不多时,便带人抬来了一个漆木箱子。
箱子里是装得满当当的一箱银子。范全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顿时双眼放光。他欣喜若狂地走上前,好像有些不敢相信般,想要伸手去摸,就在他的手要触上银锭时。
“范兄……”沈云臻的声音蓦地在他耳畔响起。
范全的注意力刚刚都被这些黄白之物吸引,竟然没有察觉到沈云臻是何时来到他身边的。
范全蓦地停下手,侧首看向沈云臻。
沈云臻不紧不慢道:“我要先验下货。”
“那是那是……”范全讪笑着收回手,向身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出去后没过多久,便带进来九名女孩。虽然外面雨势已小,但她们衣着单薄,浑身上下都透着湿重的雨气,所穿衣物也并不合身。
走在最后面的女孩,看起来尤其小,身量还未长开,行动笨拙,进门时因为走得慢,被随从推搡了一把,她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随从骂了几句娘,作势就要抽出鞭子打。
“住手。”沈云臻轻飘飘的两个字,恍若带着不容抵抗的威严,随从的鞭子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
“来到这里,她们就是我的人了。你这是……”坐在首位的沈云臻,神色不豫地看着随从,“要代我调教?”
范全看出沈云臻有些动怒,忙向随从使眼色,让他低头认错。
随从连忙放下鞭子,向沈云臻拱手行礼,“小人不敢!请公子恕罪!”话音刚落便忙小跑上前,恭敬地将鞭子递给沈云臻,“公子请。”
沈云臻站起身,自随从手中取过鞭子,抬步走到那个在地上瑟缩成一团的女孩身旁。
女孩看起来瘦骨嶙峋,脚腕和手腕上都被粗粝的绳子磨出了血痕。
沈云臻松开鞭稍,鞭子垂落下来,擦到了地面,女孩立即被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地远离沈云臻。
沈云臻垂眸望着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半晌后,女孩才有些怯生生地抬首望着沈云臻,她的一双眼睛尤其大,眼中满是惊恐,“英英。”
“今年多大了?”沈云臻继续问道。
“七……七岁。”
“沈公子眼光真好,她是这批当中年龄最小的,长得也最好看。只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不爱吃饭,所以才瘦了些,到时公子好好养她,很快就长开了……”范全一边查点银子一边忙不迭地向沈云臻道。
沈云臻定定地望着英英,听到范全的话,他突然笑了笑,“那是自然。”
“沈公子,我们银货两讫,以后你再有需要随时让刘三传讯,我随叫随到……”范全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刘三和随从抬起那箱银子向外行去。
沈云臻从英英身上收回目光,他并未回头,而是背对着那些人,微微侧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范全一行人抬着箱子出了琴房,快走到后门时,一道身影突然自身后飞跃而来轻巧地落在前方不远处,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人转过身,“把箱子放下。”正是刚刚在屋内的沈云臻。
范全一脸疑惑地望着沈云臻,“沈公子,我们货已经交了,你现在拦路是什么意思?”
“人我要……”沈云臻目光直视范全,“钱我也要。”
“你这是要黑吃黑?”话音刚落,范全忙招呼随从放下箱子拔出刀,做出防御的架势。
范全此行极为谨慎,进入顾家别院时一共带了七名随从。他入内和沈云臻相谈时,带了两人入内,让其余人守在外面。此时他们一行八人,也都是练家子,自然不会怕沈云臻。
沈云臻看着范全,沉吟道:“不行吗?”
这赤裸裸的挑衅惹怒了范全,随着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提刀随他一起冲向沈云臻。
沈云臻立在原地,神色泰然地看着他们杀声震天地冲过来,然后在他们欺近的前一刻,微一侧身便躲过了范全手中的刀。
与此同时,埋伏在周围的官兵也自暗处跃出,与范全的手下打斗了起来。
范全再次挥舞大刀,砍向沈云臻。沈云臻一个凌空翻身,避开他的攻势,两人缠斗作一团。沈云臻的招式浑厚有力,而范全更多的则是蛮力,三招过后,哪怕范全手握大刀也已明显处于下风。
但范全明显不愿认输,再次提刀攻向沈云臻,谁知沈云臻竟寻机卸下了他的刀,飞踢一脚将他重重踹倒在地。
这于范全无异于奇耻大辱,他拔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从地上起身,再次攻向沈云臻,已存了拼命的心思。
沈云臻丝毫不乱,虚晃一招,反手捉住范全的手腕,将他的手反扣在背后,一把夺走匕首,将他逼退至墙根。
沈云臻眸色沉沉,手中突然用力,随着“咔嚓”一声,他的胳膊只能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垂在身后。
与此同时,范全的眼角余光中,沈云臻正握着匕首直刺他而来,他下意识想躲,但被沈云臻按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直直地擦过他的面颊,刺向坚硬的墙壁,荡起的细小尘埃,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范全这才注意到,沈云臻握着匕首那只手的手腕上,缠着细布,内中隐隐透出血色。
沈云臻松开范全的那刻,范全也狼狈地瘫软在地。
这时两名官兵跑过来,押住范全。范全这才发现,他的手下也已被官兵制住。
当范全看到一旁仍置身事外的沈云臻时,忿忿道:“为什么只抓我们?!他才是喜欢幼女的龌龊下流之辈!我们只是赚点辛苦钱,如果不是他从我们这里采买幼女,我们也不会铤而走险!他才是那个杀千刀的最该抓的人!”
“放肆!”一旁的秦峥上前厉声斥责范全道:“这位是我们宁州新任刺史沈云臻沈大人!”
范全顿时傻眼,他打量半晌沈云臻,满目不敢置信,“不对啊,他明明是买过多次幼女的沈公子啊!之前刘三和他做过买卖的……”
范全做这种贩人的勾当多年,一直都是隐于幕后,平日里做买卖也都是让他的手下刘三出面,从未亲自去和主顾交易过。但他很早就知道顾家公子的存在,因为深居简出的沈公子曾多次通过刘三从他这里采买幼女。
“真正的沈放沈公子在那里……”秦峥示意范全向后看去,两名官兵押着一名大腹便便的男人走过来,正是真正的沈家公子沈放。
范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惊又怒地看向刘三,“你竟敢出卖我!”他虽然没有见过沈放,但刘三之前见过多次,他明知道这次的沈公子是假的,还故意带着他过来,摆明了是早已和官府合作。
范全作势就要挣扎着冲上前和刘三拼命,但因为一只胳膊脱臼,加上力气早已耗尽,轻易地便被官兵给按了回来。
沈云臻望向秦峥,“先将他们收押吧。”
“是。”秦峥向押人的官兵们挥了挥手,官兵依次将范全等人押了下去。
这时两名官兵带着那些少女自屋内走出来。
“这些少女该怎么安置?”秦峥向沈云臻问道。
沈云臻沉吟道:“派人传信她们的家人,无处可去的,先安排在府衙做事。”
“是。”
当那些少女被带着从沈云臻身前经过时,沈云臻微微侧身望着不远处的那棵花树,有意地不去看她们,直到最后的那名女孩经过时,他突然道:“慢着。”
沈云臻转过身走上前,蹲在最后那名叫英英的女孩跟前,女孩仍旧怯生生的,看起来有些怕他。
沈云臻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缠在了英英手腕上的伤处,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手碰到她,随后他安抚般向英英微微笑了笑,“好了。”
沈云臻站起身,目送她们被官兵带着离开,而后吩咐秦峥道:“找人请个大夫,给她们治下伤。”
“是。”
无月之夜,本应沉入无边夜色中的宁州府衙,今晚却是热闹非凡。
因为前不久他们成功将范全等人捉拿归案,还救下了被他掠卖的少女。今日正好得空,于是府衙内的官吏便聚在一起喝酒庆祝。
“大人……”酒过三巡,秦峥向沈云臻笑道:“范全案告破,到时圣上一定会下旨嘉奖,大人不会刚来宁州,便又被重新调回京都吧?”
范全肆虐宁州及附近州县十余年,因为行事谨慎,神出鬼没的,在沈云臻之前的宁州两任刺史都不曾抓到他。
沈云臻刚刚上任月余,便成功擒获范全,解救了那些被他拐卖的少女,可谓是大功一件。
沈云臻笑了笑,“没有你们,范全哪能这么顺利抓到,你们的功劳我也都如实上报了。”
众人闻言欢欣不已,纷纷给沈云臻敬酒。
沈云臻并未在席上呆多久,便嘱咐他们吃好喝好,提前离开了。
没过多久,东南角的书房内便亮起了灯。沈云臻缓步来到书架后,取下一本兵器图谱,在灯火下翻阅了起来。
杨惠推断徐文仲的死亡时间是在十五日戌时到亥时之间,不过现在能确定的是,直到戌初三刻,徐文仲还在人世。除了府内之人外,秦峥还排查了在这期间出入徐府的所有人,并未发现有可疑之人。
阿兰的踪迹成谜,他们搜寻多日仍一无所获,很有可能已不在人世。
现在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徐文仲胸口那道奇特的伤口,那不是寻常兵器所能造成的。
沈云臻一边派人去各个铁器铺寻访,一边呆在书房内,翻阅辑录天下兵器样式的兵器图谱,看能否发现什么线索。
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便是一道温婉的女子声音传来,“大人……”
沈云臻听出是杨惠,他轻轻翻过手中的书页,“请进。”
杨惠轻轻推开门,携着一身夜色踏入房内。
书房内很静,只有自东侧林立的书架后,不时传出的轻轻翻书声。
沈云臻立在一人高的金丝檀木灯架旁,昏黄的灯光自牛角灯罩中倾泄而出,映照在那张斧削笔刻的面庞上,以及他手中的书卷上。
沈云臻一旦查起案来就会废寝忘食,像如今这般浑然物外。而这并不是因为他刚走马上任或临时起意,而是他与生俱来骨子里带着的沉着专注和一丝不苟,与他内敛沉稳的外表相辅相成,才共同组成了这异于常人的不凡气度。
沈云臻缓缓从书中抬眸,望向杨惠,“杨长史怎么还未回去?”
“我为大人换过药就回去。”杨惠将手里的托盘放到一旁的案几上,托盘里都是些伤药。
沈云臻为了取信范全,提前让秦峥安排了一名少女,与他一起做戏。但是他们提前准备的牲血,中途出了一些差池,未能派上用场,于是沈云臻边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制造出了少女身上血迹斑斑的假象,这才顺利瞒过范全。
杨惠虽是仵作出身,但平日府衙内谁有跌打损伤,都是由她来处理。
沈云臻仿佛这时才想起自己手上的伤还未痊愈,他缓缓将书放回书架,步到案几旁。
沈云臻在杨惠对面落座,撩起了右手上的袖口。杨惠帮他解下细布,细心地为他上药。
“杨长史……”沈云臻沉吟问道:“杀害徐老的凶器,这几日你可有什么新的想法?”
杨惠微微抬眸望了一眼沈云臻,手下不停,“根据徐老胸前伤口的尺寸推断,凶器像是匕首,但是寻常匕首无法造成这种形状奇特的伤口……所以属下仍无法下论断……”
当初沈云臻命人搜查了徐府整个庭院都未发现凶器。凶器遗失,要想根据伤口形状反推凶器,本就困难重重。但这或许是此案现在能抓住的唯一线索,即便再难也必需继续查下去。
杨惠帮沈云臻包扎完伤口,端着托盘向他微行一礼,转身离开。
谁知杨惠堪堪跨出门槛,秦峥突然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还未入内,便大喊道:“大人!”他满面春风地跳进书房,神色中带着按捺不住的喜悦激动,“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