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样一个更深露重的夜晚,一道圣旨自千里之外的京都被快马加鞭送到了宁州府衙。
徐文仲遇害身亡的消息传入京都后,皇帝大怒,此次下旨便是命沈云臻三个月内查清真相,抓住杀害徐文仲的凶手,明正典刑,以慰徐老在天之灵。
传旨的公公离开后,秦峥随沈云臻一同折返书房。一路上秦峥异常沉默,全没了刚刚闯入书房时的劲头,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沈云臻回到书房,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兵器图谱,继续翻阅起来。
看着沈云臻气定神闲地看书,秦峥抓耳挠腮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人,你就不觉得失落吗?”
沈云臻从书中抬首,看向秦峥,“为何这么问?”
“大人刚上任不久便破获了遗留多年的范全案啊!”秦峥为沈云臻打抱不平道:“下官本以为陛下此次传旨定然会嘉奖大人,谁知不仅只字未提此事,还限期大人三个月内破获徐老被害一案,否则就要问罪……”
沈云臻沉吟片刻,“的确有些失落,今日的酒着实不错,如果当时多饮一些就好了。”
秦峥有些急道:“大人!”
“范全的这桩案子……”沈云臻顿了顿,望着秦峥正色道:“虽然事实俱清,人证物证确凿,但却存在一处我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
秦峥不解,“大人是何处想不明白?”
“既是在前两任刺史辖下都无法捉住的人,为何在我辖下就轻易被捉住了?”
秦峥闻言登时双目圆整,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当然是大人英明神武,才智双绝,明察秋毫,断案辑凶的能为在前两任刺史大人之上啊!”他说话时,神情真挚,并不觉得自己夸大其词。
沈云臻闻言突然笑了,是被秦峥的神情和话语逗笑的。眼看就要三更天了,沈云臻和秦峥闲聊两句便打发他离开了。
阿兰的踪迹仍旧成谜,沈云臻一有空就会泡在书房里。
那日,天朗气清,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清晨时分,沈云臻从书房向前厅行去时,远远听到了一阵笑声。
是杨惠和几名衙差在前厅后面的院子里,围着一个小女孩逗她玩儿,正是之前被救出的英英。
杨惠远远看到了沈云臻,上前来向他行礼。
沈云臻沉吟问道:“没有找到她的家人吗?”之前他们查到英英家所在之处,传信过去,却一直没有回音。由于在府衙这段时日,也主要是杨惠在照料英英,沈云臻便将送英英回家之事交由杨惠安排。
杨惠默然片刻,“英英的父母前两年过世了,其他的亲人都避而不见,派去的衙差见她无家可归,便暂时将她带了回来。”
沈云臻望了半晌被衙差逗得开心大笑的英英,沉吟道:“在宁州找下看有没有适合收养她的好人家。”
杨惠微微颔首,“是。”
沈云臻正准备抬步离去,竟无意中看到了不远处的秦峥。秦峥远远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英英,神色中竟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隐痛。
察觉到沈云臻的视线,秦峥忙收回目光,遥遥向沈云臻行了一礼,而后便径自离开了。
杨惠望着秦峥离去的背影喃喃道:“秦参军的女儿若是还在,现在应该也和英英一样大了……”
沈云臻神色微动,秦铮大他两岁,少年参军,一路拼杀,曾官至校尉。十年前,他随全府宿卫京师时,军营中曾发生一起命案,刚刚出任县尉的沈云臻前去现场勘验,很快便查出真凶,两人因此认识。秦峥离京后,仍不时给沈云臻来信。所以沈云臻知道秦峥后来因战负伤,被调任到宁州府衙,也知道他成家之事,但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曾有过一个女儿。
“秦参军的女儿,是五年前被人掠走的,直到三年后才被找到,不过那时已经成了一具枯骨……”杨惠说到此,话语中满是惋惜与痛心,“她应是在被拐后没多久便遇害了,然后被凶手埋尸荒野……死时才只有三岁……”
沈云臻突然想起,他们围捕范全救出被掠少女的那日,他当时便察觉到秦峥看英英的神色有些不对,只是没想到竟还有这层隐情。
两日后的黄昏时分,失踪多日的阿兰终于有了消息。
秦峥带人在一家客栈中发现阿兰的踪迹。他们包围了客栈,但不清楚内中的具体情况,不敢妄动,于是快马加鞭着人回来请示沈云臻。
沈云臻来到时,已是入夜时分。沈云臻听完秦峥的禀报后,命小二借着给房内的人送餐去叫门,可是小二叩了许久的门,内中一直没人回应。
沈云臻向秦峥使了个眼色,小二后退,秦峥带人破门而入。
但房内却空无一人,屋内萦绕着淡淡的香气,好似是苏合香,地上则是一滩血迹。这时窗外突然有一道人影闪过,沈云臻忙带人追了出去。
他们一路追到热闹的街上,那道人影已经融入人群中,消失无踪。
沈云臻命秦峥带人向西追踪,他则带着剩下的人往东行去,谁知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穿过热闹的街市,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传来,“大人?!”
沈云臻顿了片刻,循声望过去,一名带着狐狸面具的少女,提着一盏花灯站在街对面。
见沈云臻回头,少女忙将狐狸面具带在头上,露出面容,欣喜地朝他用力挥手,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正是李小映。
沈云臻隔着人群定定望了李小映片刻,向随行的司兵参军张刚道:“你们继续追踪。”
“是。”张刚带人继续向前,沈云臻则穿过人群来到李小映跟前。
李小映望着沈云臻,嘻嘻笑道:“大人,好巧啊。”
沈云臻沉吟道:“的确很巧。”李小映恰巧是在那个神秘人消失后出现的。
只是白日刚下过雨,刚刚那个神秘人逃跑途中,曾踩踏过一段泥泞的土路,双足定然会沾染上泥污,但李小映的裙摆和双足却很干净。
李小映望着沈云臻好奇问道:“大人,这么晚了还出来查案吗?”
沈云臻微微颔首,“小映姑娘呢,深夜出行所为何事?”
李小映没有回答,而是有些出神地盯着他身后看。
沈云臻顺着李小映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不远处的摊位上刚出锅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在昏黄的灯火下,冒着丝丝热气,极为诱人。
“小映姑娘……”沈云臻尝试叫了她一声。
李小映这才回过神来,她抬首望着沈云臻,满目期待道:“大人,我们一起去吃酒酿圆子吧。”
街市上人来人往,李小映和沈云臻在酒酿圆子的摊位前坐下,李小映随手将提着的那盏花灯放在桌上。
这时,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和胸口,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沈云臻,“大人,我买花灯把钱都用光了,待会儿大人能不能先帮我垫付下?”
沈云臻向李小映微微颔首,“小映姑娘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
不过李小映最后也只要了一碗酒酿圆子和一些小点心,并未多点。
沈云臻的目光缓缓落在桌上那盏花灯上,“小映姑娘,今晚是特地出来买灯的?”
李小映宝贝似地看着那盏花灯,“这是我挑了好久的花样,大人觉得好看吗?”
灯纸上绘着一只立在枝头的杜鹃鸟,下面则是一大片杜鹃花的图案,昏黄的光自灯笼中透出,将那片杜鹃花映得如火如荼。
沈云臻沉吟片刻,“灯纸上的画应是出自名家均山先生之手。”均山是近几年来声名鹊起的画家,花鸟画堪称一绝。
李小映忙欣喜点头,“大人好眼力!”
“小映姑娘……”沈云臻定定望了李小映片刻,“能劳烦帮我倒杯水吗?”
水壶在桌子中间,明明沈云臻自己倒水更方便,但是他却故意舍近求远,让李小映帮忙。
李小映没有任何犹豫就应了下来,她端起水壶,身子微微前倾为沈云臻倒水。
清冽的水一点一点注入杯中,就在杯子七分满时,李小映停了下来,准备将水壶移开。
“继续倒。”沈云臻突然道。
李小映有些疑惑地望着沈云臻。
沈云臻微微笑了笑,“我喜欢喝满杯的。”
李小映依言继续往杯子里续水。
夜风徐徐,李小映的发丝被吹得有些纷乱。沈云臻迎风而坐,不时有淡淡的香气随风萦绕鼻端,他好似望着李小映,但却又好像在望着别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沈云臻面前的杯子彻底满了,甚至再多倒一滴就会溢出来,李小映这才放下水壶。
“多谢小映姑娘。”沈云臻端起水杯缓缓饮了一口,将杯子放回桌上。
李小映在为沈云臻倒水时,袖口离他很近,他坐在下风口,随夜风而来的是淡淡沉水香。那是李小映所用的熏香,而刚刚客栈的那个房间内残留的则是有些粗劣的苏合香。
刚刚那个神秘人不是李小映。
这时酒酿圆子和小点心都上来了,李小映乐滋滋地吃完一碗酒酿圆子时,沈云臻才刚吃了三个。她看了沈云臻一眼,毫不客气地又让老板上了一碗。
“大人,我爹爹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当一碗新的酒酿圆子被送上来后,李小映吃得慢了下来,也终于有空隙和沈云臻说话了。
沈云臻沉吟片刻,故意道:“我们已经寻到了阿兰,她现在受伤昏迷,不过大夫说,这几日应该就会醒过来。”虽然刚刚的神秘人不是李小映,但并不能排除那个神秘人和李小映没有关系,现在的李小映仍旧无法完全撇清嫌疑。
“真的吗?”李小映闻言好像很高兴,“那等阿兰醒来,应该就能知道杀死我爹爹的凶手是谁了。”
无论和李小映见过几次,沈云臻总觉得李小映既不像是一个和徐文仲父女情深的柔弱少女,也不像是一个心思阴沉的杀人凶手。
她外表看起来就是一个爱吃爱笑的少女,有时天真,有时聪慧,有时狡黠。
不过往往也是这种表相下,最容易隐藏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
沈云臻吃完自己那碗酒酿圆子时,李小映也终于吃完了第二碗,她心满意足地放下汤匙。
沈云臻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站起身,向李小映道:“天色已晚,我送小映姑娘回去吧。”
“好啊!”李小映欣喜地站起身,结果离开时,不小心碰到了桌角,一个不稳竟向前栽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