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赶往交易地点的路上,沈雪骄抓紧时间了解了事情经过。
大明按照职业划分了不同的“户”,当兵的是军户,行医的是医户,凭手艺吃饭的是匠户,世代传承,不得妄变。《大明律》明确规定,“凡军、民、驿、灶、医、卜、工、乐诸色人户,并以籍为定。若诈冒脱免,避重就轻者,杖八十。”
白芷家世代军户,依律每户长子做军卒,称为“正军”;其余男丁为“贴军”,亦称“军余”或“余丁”。正军死亡,余丁替补;若全家死亡,则从同族中选人顶上。
白芷的父亲是老大,多年前被点为运军,活活累死在押运漕粮的路上。而后白芷的二叔入军队,同样被点为了运军。
“娘子,您晓得运军有多苦么?”白芷抱臂哭泣,“咱江南产粮,每年都要把大批粮食运到北方。丰水期还好,若遇上水浅不能行船的时候,运军就得下船拉纤!那船得多大啦,上头还有那么沉的粮食,夏天大太阳一晒,人背上全是鳞片!我爹肩背上的血肉让绳子勒得一层层翻卷,连骨头都磨出来了,根本没好的时候!漕船一旦启程,便日夜不停,运军累了不能休息,病了没法治病,全靠硬扛!”
沈雪骄知道运粮苦,他们族里每年被点中送粮去交兑地的青壮都叫苦连天,骂不是人干的活儿。可运军却要负责把收来的粮食送去京师,长路漫漫,北方水运不算畅通,运军拉船逆流而上,其困难可想而知。
“我爹每年一月启程,十月才能回来,可待不了几天,就又被点中了!”白芷痛哭出声,“我们家没钱打点,摊上的永远都是最苦最累的签点运粮。今年二叔实在受不了了,写信给家里,说让筹钱送礼,他不想再运漕粮了!”
沈雪骄心思一动,忽而明白之前白芷为何老望着妆奁发呆了。
梁婆子当场拉了脸,神色不善地上下打量白芷,心里琢磨着等此事终了,这姑娘再能干也不能留了。
他们此行除了车夫,就只有主仆三人,青黛慢了一步,没挤过护主心切的梁婆子。
驴车里,白芷察觉到梁婆子的眼神,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嘴唇蓦然苍白。
“所以你家筹钱的法子,就是卖你堂姐?”沈雪骄撩开帘子往外瞧了眼,秦淮河上游船画舫往来穿梭,谁能想到华丽外皮下浸透着无数家庭的血泪呢?
“不是。”白芷努力收住哭声,抹着眼泪继续讲,“最初二婶是想把堂姐送给一个当官的做小妾,这样就不用费钱了。堂姐有心上人,不乐意,家里闹了好久好久,二婶一直哭诉堂姐不孝顺,想害死二叔。堂姐拼了命地做绣活挣钱,我把所有积蓄都给了家里,想着赶在年前把钱送上去,好歹让二叔歇一歇。谁成想……”
说到这里,白芷泣不成声,喉中像堵着一团气,吐不出咽不下,憋得她眼圈通红。
“慢慢说。”沈雪骄伸手拍打着她的背,帮她把气顺下去。
好一会儿,白芷才重新开声:“本来家里已经把钱凑得差不多了,谁成想……二叔他们那条船遇到了风浪,漕粮有损耗,又让人查出了夹带私物,从上到下都挨了打,还要赔偿损失,谪戍边卫!”
“谪戍边卫?!那么重!”沈雪骄倒抽一口气,失声道,“夹带私物是谁的主意,那就罚谁啊!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受罚?”
白芷露出凄然眼神:“娘子,不夹带私物,沿途贩卖,仅凭每人三石行粮和一点赏钞,撑不到十个月的。”看沈雪骄屈指要算,她摇摇头,“不是那么算的,行粮一层层克扣,到了军卒手里,根本不剩多少。他们生病要买药,吃饭要买盐,人在外头,哪有不花钱的呢?”
沈雪骄一时无言,车厢内陷入难言的静寂。
快到交易地点了,白芷语速飞快地请求:“娘子,这笔赔偿数额不小,哪怕分担到每个人头上,依然足够大家倾家荡产了。白芷不敢拿此事烦扰您,只求您能保住堂姐,别让她入了贱籍。落在奴籍,尚可赎身;一进河房,入了贱籍,可再无出来的那天了!”
沈雪骄张了张嘴,心说即便把那姑娘救出来了,她家里没钱,不是还得卖闺女么?她能救一次,还能救第二次么?如此何时是个头?
梁婆子咂摸出了味儿,扬声命令车夫:“回去!那等腌臜地方不去了!”
“娘子!”白芷惶然惊呼,竟是“噗通”跪下了,“求求您,救救婢子堂姐吧!婢子刚没了父母那段时日,一直都是堂姐给我洗衣送饭,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原本今年冬天就要成亲了啊!”
“白芷!”梁婆子怒气直顶天灵盖,厉声大喝,“她再好,只是你的堂姐,跟娘子有何关系?娘子是你的主子,不是活菩萨!”
白芷愣住了,无力委顿在地,泪水一串串砸在车厢板上,很快便洇湿了一片。
车夫没听到沈娘子的吩咐,不知该进该退,干脆停了下来。
沈雪骄从车帘缝隙处望向外面,潺潺流水浮起碎金,倒映着成片成片的绿窗朱户,瞧上去绮丽而靡靡。
母亲生前曾教过她,人性本善,但要有点锋芒,否则便是任人欺凌的羔羊。
她从前不懂,直到父亲去世,方知有些财不能漏,有些善不能存,一旦开了口子,谁知道下一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呢?
她能理解白芷把自己当救命稻草的心思,却不想留下隐患。
“娘子……娘子……求求了……您让婢子做什么都行!”
白芷还在哀哀哭泣,沈雪骄垂眸望着她,语气平静:“当真做什么都愿意?”
“是!”白芷登时来了精神,满眼期冀地攀住了主子的裙角。
沈雪骄叹息着拂开她的手,淡淡道:“我会买下你的堂姐,但仅此而已,这个钱你要连本带息地还。”
“可以可以!应该的!”白芷喜极而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娘子您就是白芷和堂姐的恩人,白芷伺候您一辈子!”
“不必了。”沈雪骄容色淡淡,“杨家奴仆名额已满,她留,你走。”
白芷懵了,呆呆望着她,仿佛不能理解话中含义,好半晌才慢慢低下头去,哑声承诺:“好,待姐姐得出火坑,发卖也好,做苦力也罢,婢子任由处置。”
梁婆子欲言又止,沈雪骄冲她摇摇头,命令车夫继续前行。
交易的地方在“浣花楼”后院,除了白芷的堂姐和二婶外,还有牵线的牙人,青楼的鸨母冯妈妈。
白芷家姓陈,堂姐名陈绣,一如父母所愿,有一手好绣活,家中拮据之时,全靠姑娘绣花换钱。
她的确是个很美的女子,杏眼桃腮,身姿窈窕,有种水乡女子特有的柔婉。
要卖她的是生母于氏,然而到了地方,于氏却只顾拉着一袭白衣的女儿哭,一时竟让人分不清母女俩到底谁才是可怜人。
陈绣用力掰开于氏的手,面无表情跟冯妈妈讨价还价,沈雪骄到的时候,价钱已然定在了十二两。
白芷看见姐姐就哭着扑了过去,强行打断了交易。
沈雪骄一身道袍,做郎君打扮,直听得惊疑不定,这个价钱与陆晴柔的三两身价相差实在太大了,难不成已及笄的女子那般值钱么?
待一行人说明来意,于氏眸中蓦地迸射出喜色,而陈绣却很冷静,转头问白芷:“你许了什么条件?”
“没有没有,娘子心很善的!”白芷慌忙摇头,扯着堂姐要走。
“站住!”然而冯妈妈却放下杯子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冷笑,“一入娼门,永世为娼。价格都定了,银子也准备好了,忙活那么久,你们说走边走?”
“这不是还没签字画押么?”白芷得了沈雪骄准话,有了底气,当即强硬地顶回去,“这交易不算!”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冯妈妈却不理她,而是盈盈望向沈雪骄:“这位娘子,我们这种地方,可不是您该来的。”
“妈妈说得是。”沈雪骄既被戳破了伪装,索性不掩饰了,她微微一笑,“做买卖嘛,总要两厢情愿才好。如今这姑娘脱困在即,若妈妈强拦着,她怕是不会甘心,日后调教起来,不知要花多少气力。既如此,倒不如放她离去,总好过将来闹出人命官司,您说对么?”
“人命官司?”冯妈妈直接笑开了,“我的娘子喂,入了秦楼楚馆的人,寻死觅活的多了,真正能死成的有几人?大不了……”她鄙夷地望了眼于氏,“我让她们家里人翻倍吐出来!”
于氏的脸色骤然苍白。
“再说……”冯妈妈嗤笑一声,“肯把女儿送进这种地方来,哪个不是走投无路了?看他们家这情况,我这十二两都未必够呢!娘子您如此滥好心,当心他们缠上你。”
“不会的!”白芷惶急大叫,“我已经跟娘子说好了,仅此一次,兀那老鸨,你莫要挑唆!”
冯妈妈神色不屑,意有所指:“听说这家男人是要发配的,这银子约莫得拿去上下打点,能剩多少呢?”她瞥了眼陈绣,“你有个弟弟吧?到时候孤儿寡母没饭吃,你猜他们找谁?”
白芷紧紧攥住了拳头,满腔愤怒,却无话可说。她转头望向陈绣,惊恐地发现堂姐面色平静,显然早已有所预料。
“姐姐……”明明受苦受难的是陈绣,最后哭得一塌糊涂的却是白芷。
亲情与利益横在眼前,这是一道无解的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