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决绝
云川纵2023-08-07 12:004,363

  “罢了,这烫手山芋我可不爱接!”冯妈妈将一众女子说得脸色一个比一个差,末了话锋一转,她端起杯子,“二十两银子,你把人带走。”

  约莫是只顾着谈交易,冯妈妈抓杯子竟抓了两次才成功端起来。

  “二十两?”沈雪骄生生气笑了,“这位妈妈,且不说你们一没签文契,二没结清钱款,单说您这坐地起价的本事,实在叫人佩服!”

  “娘子,这里是浣花楼。”冯妈妈揉着指节,笑容可掬,“丢上一两个小娘子,不是什么奇事。”

  沈雪骄收敛了笑意,瞥了眼她略显粗壮的手指,定定凝视着她问:“你在威胁我?”

  “不敢不敢!”冯妈妈言笑晏晏,“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毕竟正经人家的姑娘,谁来此……啊!”

  ——沈雪骄突然弯腰捡起一块青砖,将其放在花几边缘处,毫无预兆地竖起一掌,竟利落劈开了砖头!

  “你你你!”冯妈妈骇得花容失色,失手摔了杯子,本来背着手瞧热闹的护院呼啦围了上来,十分警惕地挡住了她。

  冯妈妈起得太急,猛一站起来,一众耳朵灵的练武之人清清楚楚听见了“咔吧”一声脆响,紧接着冯妈妈痛苦地曲起一条腿,好半晌脚不敢沾地。

  “抱歉抱歉,手滑了!”沈雪骄仿似没看到对方的狼狈模样,她假假笑着,拍了拍手,“羁押威胁官宦人家的女眷,胆子不小!”

  冯妈妈缓过脚部那阵痛楚,强挤出一抹笑:“娘子莫非要为了这二十两银子大闹河房不成?”她色厉内荏地警告,“能在秦淮河开下去的,哪个背后没有……”

  “我晓得你们后面有权贵当靠山。我也有。”沈雪骄双手交叠收在身前,看上去文雅守礼,她笑眯眯地回击,“自古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妈妈,您当真不出门么?”

  最近她跟表哥学了一招,说话不说全,真真假假掺着说,最能唬人。

  冯妈妈深吸一口气,直气得脑子发蒙,捂着头好半晌说不话来。更可气的是,她受了威胁,却因摸不清对方的来历而不敢撕破面皮。冯妈妈活了半辈子,见过哭哭啼啼的女孩,见过喊打喊杀的泼妇,竟从未见过如此武力超群又不讲规矩的小娘子!

  “我说这位娘子,瞧你这行事做派,尚未出阁吧?”冯妈妈怒火上头,口不择言道,“未婚小娘子来河房闹事儿,传出去闺誉有损的可是你自己!”

  沈雪骄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但凡今日之事有一字传出去,那必然是妈妈的人口风不严。我只盯着妈妈一人就好。”

  冯妈妈简直气炸了肺,合着她这边投鼠忌器,人家却可着她一个收拾!

  为了避免把老鸨气死,沈雪骄转了话头,甚诚恳地问:“我观妈妈方才端杯子,似乎有所不适,素日里可有关节肿胀、头脑昏沉、恶心易吐的症状?”

  本来气得要死的冯妈妈登时惊疑不定,审视地打量着她:“你懂医?”

  沈雪骄不答反问:“每逢阴天下雨,便格外难受,对否?”

  冯妈妈缓缓压下了怒气,死死盯着她。

  “晨起手足常有僵硬之感,对否?”

  冯妈妈神色不太自然,明显是全中,却不愿承认。

  沈雪骄心里有了底,笑容更见真诚:“可容我把个脉?”

  冯妈妈沉默了一会儿,一言不发伸出了胳膊。

  沈雪骄拍拍想要阻拦的梁婆子,毫无惧色地上前两步,她抽出帕子叠好垫在冯妈妈腕下,而后伸出葱白手指搭脉,又看了看病人舌苔,肯定地颔首:“舌苔白腻,脉象濡滑,当为风湿。”

  “能治?”

  “能。”沈雪骄要了纸笔,挥笔立就。

  “苍术、防风、黄柏、柴胡。”冯妈妈拈起药方扫了眼,怏怏不乐,“除湿汤嘛!喝过,我还当有什么出奇的!”

  沈雪骄并不气馁:“可曾艾灸?”

  “艾灸?”冯妈妈笑了,“娘子啊,我们这种人,谁来艾灸?”她敛了笑意,“都嫌脏!”

  沈雪骄同样笑了,她最擅长的便是艾灸。毕竟父亲一个大男人,不方便给女患者艾灸,她打小就学,又得师父指点,所谓熟能生巧,练习的多了,闭着眼都能摸清穴位。

  冯妈妈也是病急乱投医,她径自带着沈雪骄进了一处厢房,差人送来艾灸之物,按要求将双臂露了出来。

  沈雪骄沉吟了下,选取双臂左右肩寓、曲池、支沟、列缺共八处穴位,以艾灸之,靠火气拔除湿气,疏通经络。

  一次下来,冯妈妈手指疼痛缓解,那种如影随形的麻痹感竟去了几分!

  “如何?”沈雪骄一面收拾东西,一面笑问,“管用么?”

  冯妈妈信服了几分,指着药方问:“那药?”

  “一起用,效果更佳。”

  这法子还是谈允贤教她的。之前沈雪骄跟着师父坐船的时候,曾遇到一个患此病的四旬妇人,对方每日把舵划船,水上来去,饱受湿寒侵染之苦,也是吃过很多药不见效。谈允贤以艾灸配合汤药,治疗了一段时日后,对方病情果然见轻。

  不过据她访查,这种病能控制住便已是万幸,完全治愈的可能性不大,日后如不注意保养,大概会复发。

  沈雪骄观河房沿河而建,冯妈妈在此待了不知多少年,年轻时多半是受过累的,患有风湿之症实属正常。

  细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吹散了甜腻腻的香气。冯妈妈穿好衣服,重新挂上笑容:“那姑娘你带走吧!不要钱了。不过我有个要求,不,请求!你能不能给楼里的姑娘治治病?”顿了顿,她保证,“放心,不让你白治,给席敬的!”

  “你找医婆也是一样的。”沈雪骄笑了笑,委婉拒绝,“您也说了,我尚未出阁,怎好来这种地方!”

  丢出去的飞刀无情扎了回来,冯妈妈笑容有点僵,看女子要走,她慌忙放低身段:“她们都没你医术好!晓得你们大家闺秀规矩多,我在城外有处别院,平常没人,咱们去那里治!”

  沈雪骄还真心痒了,她学了一身医术,却困囿于女儿身无处施展,仅素日零星几个病人,根本无法满足她练习的需要。可表哥教过她,太容易谈下来的买卖,容易遭人看轻,于是她脚步不停,继续往外走。

  果然,难得遇到一个仁心仁术女医的老鸨登时急了,上赶着道:“今日之事,绝不外传!那姑娘还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只要她家里不往外说,外人绝不会晓得!”见哄不住女子,老鸨一咬牙一跺脚,气结道,“她家欠的赔偿,我给!行了吧?”

  哟,这可是意外之喜!

  原本只是想随便榨一榨,看有什么额外好处的沈雪骄停住了脚步,笑逐颜开:“一言为定!”

  老鸨赔了夫人又折兵,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翻脸不认人的心都有了。

  冯妈妈怏怏出门,抬手放过了陈绣,横眉竖目地瞪向于氏:“兀那妇人,你家到底得赔多少漕粮?”

  一直瑟缩在角落里的于氏以为有好处可赚,连忙上前,大着胆子报了个数。

  谁成想老鸨根本不吃她这套,嗤笑一声,将在沈雪骄那里受的气全撒了出来:“当我不晓得么?每船正粮五百石左右,至多不会超过七八百石,按每石三钱五分算,你男人这船漕粮顶天了值二百多两。况且只是损耗,并非全没了,分担到个人头上,怎么着也比你卖闺女的钱少。最重要的是,官越大赔的越多,你男人啥品级啊,那般值钱!既如此,你卖什么闺女啊,找袍泽借一笔不好么?”

  于氏让她数落得头都抬不起来,只顾着低头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直觉得二叔二婶不容易的白芷当场炸了:“二婶,你真把姐姐当金蛋了是吧?这么多年我们姐妹赚的钱全给了你,你每次见面都哭穷,我们也信你,可今年为了给二叔换个活计,那钱都攒着呢!糊弄谁呢!”

  “你个死丫头!”于氏急了,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压低了声音怒斥,“我要钱是为了谁?!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你懂不懂?再说,再说,等赔完钱,家里的日子还过不过?”

  默默算清楚账的沈雪骄嗤笑一声,还真是经验和见识不到家,她与白芷只看到于氏悲惨,却没料到都这地步了,人家居然还有心思捞一笔。

  “就十二两,爱要不要!”冯妈妈冷笑着道,“你打算得倒是挺好,怎么着,是不是觉得这里能赚大钱,你能跟着享福哇?”

  于氏让她数落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接了钱,以为陈绣从此入了贱籍,压住的良心重新涌上来,她哭着去拉闺女:“绣儿,别怪娘心狠,你爹等着这钱救命呢!你弟弟还小,你当姐姐的,先在这里委屈几年,等咱家缓过来了……”

  “剩下的是我自己的事,与您无关了。”陈绣挣开母亲的手,冷着脸提醒,“早上来的时候,我就说了,出了家门,咱们就没关系了。”她不顾于氏狂变的脸色,笑道,“如今您拿了钱,还有何不满意的么?今后生老病死,各安天命。”

  于氏呼吸一滞,急了:“您是在怨恨娘么?你投生的就是这么一个穷家,爹娘没用,给不了你锦衣玉食,可好歹养大了你!”

  “是,我从十岁起就开始给家里赚钱,别人十岁才开始学绣花,可我十二岁时就开始卖绣品了!这么多年来,我赚的钱,有多少是花在自己身上,有多少是交给了您,您心里没数么?如今我十七了,算上这笔卖身钱,天大的债也该还清了吧?”陈绣字字清晰,“我出门前反复问过您,一旦签了卖身契,便跟家里无关了,您可舍得?您跟我说,人不能不孝。”

  血色急速涌上头脸,于氏面皮子忽白忽红,怀里的银子忽然烫得厉害。

  “为了所谓的恩情,堂妹任你们两口子卖了,我如今也任你们卖了,既然图的是钱,那就直白点,遮遮掩掩作甚?现在得了钱,可别想着再要所谓的情分!”

  “咱家,咱家穷,大家,都这样……”

  “是啊,大家都这样!可人家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卖儿女,卖也要提前打点好人牙子,给儿女挑个好去处!可你们呢?为了多出的那几两银子,把我往河房里卖!这是父母能干出来的事儿么?”

  女子眼神凛冽,眉宇间蕴着霜雪,“您晓得我今日为何一身白么?”她声音低沉,“娘,丧服也是白色的啊!”

  于氏踉跄后退几步,捂着脸跑走了。

  “娘子。”白芷惴惴不安望向沈雪骄,“那姐姐她……”

  “她跟我走。”沈雪骄转头望向老鸨,“冯妈妈,于氏那边就拜托您了,莫要坏了姑娘的名声。”

  冯妈妈朝护院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追了出去。左右事情已办妥,老鸨扶着发髻往里走,背对着她们摆摆手:“走吧走吧!过几天我安排好再去接你。”

  梁婆子立即目视沈雪骄,非得要个解释。

  沈雪骄避重就轻:“复诊。”

  三女齐齐松了口气。

  陈绣冷静下来,走到沈雪骄面前,屈膝跪下磕头:“多谢娘子搭救之恩。”

  沈雪骄示意白芷扶她起来,认真道:“我实话与你说,你的机会是白芷换来的,你来,她走。”

  “娘子!”白芷惶然惊呼,唯恐堂姐知晓内情就不跟着走了。

  然则陈绣早有预料,她语气谦卑:“敢问娘子,会如何打发白芷?”

  大户人家的奴仆想走都要攒钱赎身,主家不要赎金直接把人带契放走,几乎不可能。

  沈雪骄冷酷无情地道:“这不是你该打听的。”

  陈绣低头思考了下,认真道歉:“是白芷不知分寸,烦扰了……”

  “姐姐!”白芷打断她,“从前你照顾我良多,如今我长大了,该我回报你了!”

  “一家人,两姐妹,何必说如此生分的话!”陈绣握住她的手,“这说到底是我家的事情,不该拉你下水。”

  “姐姐你听我说!”白芷压低了声音,语速飞快,“娘子买下你,咱俩一起攒钱,顶多苦上几年,既可以还了娘子的钱,又可以把我赎回去!更何况你绣活不差,之前赚的少,是因着绣庄压价!你跟娘子回去,在富贵人家待久了,眼界开阔,还怕找不到路子卖绣品么?”

  陈绣若有所思,白芷已转向沈雪骄,重重磕头:“娘子,求您带姐姐走!”

  陈绣见事情已成定局,不由低声喟叹,郑重叩首:“昔日陈绣已死,如今婢子是娘子的人了,求娘子赐名。”她抬起头来,平静望向主子,“就像白芷那样的名字。”

  “白棘,你以后叫白棘。”沈雪骄微笑道,“就是酸枣上的棘刺,它是一味药,味辛、性寒、无毒,可治龋齿、惊风、疔疮和脓肿。”

  白衣女子眸中重现微光,她哽咽了下:“好,以后婢子就叫,白棘。”

  

继续阅读:2.10.蒲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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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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