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蒲苇
云川纵2023-08-08 12:002,949

  数日后,车水马龙的码头上,荆钗布裙的白芷跑来跑去,指挥着商队一趟趟卸货。她从前在杨家学到的本事有了用武之地,一个能识文断字、算术记账的姑娘,哪怕是到了做苦力的码头,同样能得到重用。

  她累瘦了,晒黑了,一双修长柔荑变得粗糙,有的地方还多了血痕。可相比之前生活安逸,却终日患得患失,白芷如今反倒开朗了许多。

  码头附近的一处驴车上,沈雪骄放下车帘,轻轻舒了口气。

  同乘一车的是个浑身上下诠释着“贵”字的年轻胖子,他摇着一柄描金小扇,笑道:“你说你,明明舍不得,何必呢?这姑娘失了分寸,教训教训得了,瞧你,把人赶走了,又巴巴追来看,累不累呀!”

  这人正是沈温书的儿子沈擎,一个读书稀烂的天生商人。

  沈雪骄白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解释:“白芷这丫头素来敏感多思,因着是孤儿,又家贫,她心里总藏着股自卑;又因为在我身边做事,颇得重用,她又有点自傲。她天天绷着根弦,性子太左了,不掰一掰,将来非出事儿不可!”

  “得了吧!”沈擎毫不客气地嘲笑,“你就是气她心思重,不逼到份上不吱声,没把你当主子!不过妹妹啊,这尊卑有序,她拿着你的钱做事,你再把她当自己人,你俩也是主仆。你指望婢女跟你交心……人家又不傻!我看你啊,就是用的奴仆少,习惯就好!”

  沈雪骄刷地转头瞪他。

  一股凉气从尾闾处窜上脑门,沈擎警惕地挪了挪屁股,双臂交叉护在胸前:“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许打人啊!”

  沈雪骄哼笑一声,抬脚踩住了他的脚面,狠狠碾了几下。

  “嗷——疼疼疼!”沈擎胖脸皱成一团,捂着脚哎呦,“老爷子以前可不是这么形容你的!他说你弱小、可怜、无助,让我多照应着点,你看你,哪里……妹妹,咱商量点事儿,下次揍哥哥前,提前说声,成不?”

  沈雪骄笑了下,斜睨他:“怎么,你还想跑不成?”

  “不,咱有自知之明!”沈擎整了整衣服,理直气壮地商量,“我用钱赎!朝廷尚有赎刑,一家人不要那么恩怨分明!”

  一提赎刑,沈雪骄又想起来判不了刑的粮长和唐肇钧,情绪瞬间低落了下来。

  沈擎不知表妹为何不高兴,他解决问题的手段相当简单粗暴:不高兴用钱砸就对了,如果不管用,那一定是砸的钱不够多。

  沈擎兴冲冲载着表妹去听戏,路过秦淮河时沈雪骄瞥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唐肇钧。此人正跟几名士子一起登上画舫。

  画舫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衣着鲜艳的女子姿态轻盈,像一只只花蝴蝶穿梭于士子中间。

  沈擎探头瞧了眼,同样认出了唐肇钧,不由啧一声:“南京户部刚出了事儿,他还有心思玩啊?”

  沈雪骄还真不清楚,不由示意他详细说说。

  沈擎想了想,长话短说:“南京户部有个叫牛通的员外郎,性情霸道,户部尚书嫌他贪得无厌,就把一档差事给了别人。结果牛通天天跑去骂接手的同僚,还带着两个儿子上门行凶,辱骂人家女眷,把人给逼得自刎了。”

  “那么恶劣?!”沈雪骄倒吸一口凉气,她还以为好歹是文官,会讲些体面来着。

  “可不!”沈擎耸了耸肩,“南京科道最近玩了命地弹劾,他们户部一个个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我记得唐肇钧他爹就是户部的吧?好儿子,亲爹都焦头烂额了,还想着喝花酒呢!”

  驴车辘辘驶过河段,沈擎瞥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道:“你送来的那个白棘不错,办事利索,脑子好用。我问她擅长什么,她说会刺绣,结果绣庄掌柜考了考,回来跟我说但凡她多接触下文人画,早就出头了!”

  “什么意思?”沈雪骄不明所以。

  沈擎笑了:“很多绣娘是你给她什么图样,她就绣成什么样儿,技法虽高,却缺乏灵气。白棘不同,她有绘画功底,就是画的吧,有点俗!”

  沈雪骄懂了,说白了白棘绣的是大红大紫,满堂富贵那套,好看热闹,却缺少所谓的格调,不容易卖上价去。

  “这姑娘一点就透,昨天我路过绣庄看了眼,嘿,人家会留白了!甭说,同样都是花,她绣出来就是好看!还知道跑去卖字画的地方观摩,聪明得很!”沈擎感慨,“让她在南京再留一段时间,多学学,长长见识,等眼光上来了,我带她回无锡。到时候开个绣庄,就说她是从南京请回来的绣娘,擅长文人绣!”

  沈擎这个行走的钱篓子,时刻忘不了赚钱。

  沈雪骄想了想,提议:“她既然擅长配色,不如试试佛绣,那个色彩鲜艳,正好能搭配沈家的佛像珍珠。毕竟苏州本身就绣娘多,新绣庄不容易出头……”

  “哎,有道理啊!”沈擎猛拍大腿,“还是你们女子更懂这行!到时候价钱定高点,买一送一,咱家还不得赚大了!”顿了顿,他复又惋惜,“若非当今陛下打击佛教,这生意我定要往北发展的。”

  他兀自伤心了会儿,转而催促,“之前让你调的面脂,有眉目没?多调几种,什么让人肤如凝脂的,让人变年轻的,让人……总之,那些官太太想要什么,咱们就卖什么!配方里一定要有珍珠粉哈!咱家毕竟是卖珍珠的!”

  怪不得这厮读书不好,合着脑子全用在如何赚钱上了!

  敲定了要紧事,沈擎心满意足带着表妹吃喝玩乐一整天,晚间送她回杨家时,给她塞了一本册子:“咱无锡的青年才俊,你舅母筛选出来的。看看有相中的么,下次我给你带画像。”

  沈雪骄翻了翻册子,好家伙,除了书香门第出来的,就是家里世代行医的,才俊履历一个比一个漂亮!

  “这个,是不是……”

  “阿霁,你年纪不小了。”沈擎肃容提醒,“先前你在孝期,大家不好提这事,如今该相看了!再拖下去,便不好说人家了。”

  沈雪骄叹了口气,她一个人过惯了,事事自己拿主意,还真不太想找个对自己指手画脚的同龄人。不过大家说得对,的确该思考将来了。

  沈娘子一天的好心情悉数散尽,直到翌日去城外别院跟浣花楼的姑娘们汇合,才算开了笑颜。

  这些姑娘得了冯妈妈的叮嘱,一个个穿得再正经不过,行走坐卧像真正的大家闺秀,见了沈雪骄一个比一个规矩。最妙的是,冯妈妈送来的全是正当红的姑娘,环肥燕瘦,各擅胜场,瞧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待会一个个进,不要乱打听。若是害怕,可找小姐妹作伴。”沈雪骄摆好药枕,随口吩咐,“白芷,磨墨!”

  正收拾东西的青黛手一顿,欲言又止。

  沈雪骄沉默了下,以一种随意的口气吩咐:“去码头上叫她过来,跟沈家的管事说,我这边缺人。”

  “哎!”自从小姐妹离开,青黛便有些萎靡不振,现在一听主子开恩,立马来了精神,脆生生应了声,撂下东西就跑了出去。

  沈雪骄望着收拾了一半的药箱,认命地自己上手。

  她该晓得的,白芷缺了青黛,便不知开心为何物;青黛缺了白芷,从来做事靠不住。

  冯妈妈总共送来十来个姑娘,有的问题轻些,有的问题重些,多是由饮食不调、昼夜颠倒、以及某些心照不宣的活动引起的。最严重的一个名叫素兰,才十七八,五脏六腑竟没一处好的。一问方知,这姑娘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嫡女,豆蔻年华遭人略卖,稀里糊涂便进了河房。

  她原本憋着一口气想回家,想让家里替她做主,谁成想待她红了后,托恩客辗转联系上家里,家里却说嫡女早就因病殁了,并不肯承认她。

  这姑娘终日以泪洗面,虽说有的恩客就好这弱柳扶风、郁郁寡欢的模样,可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而身体不适,又反过来导致心气不顺,如此素兰一年到头竟没有好的时候,真成了个病秧子!

  沈雪骄想了想,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单纯的汤药针灸怕是无法见效。她停下笔,轻声问:“你报过官么?略卖你的人,抓住了么?”

  人口买卖分为和卖、略卖和掠卖。简单来讲,和卖是商量着卖,父母卖子女多半属于此类,按律是合法的,唯独卖十岁以下幼童除外;略卖是哄骗着卖,像那种伪装成可怜妇人跟姑娘求助,趁机把人带走的便归此类;掠卖则是暴力抢人,强行卖掉。后两者都是违反律法的,纵遇大赦亦不宽恕。

  沈雪骄觉得素兰或许需要点念想做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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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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