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天理
云川纵2023-08-09 12:003,586

  素兰摇了摇头,她像株沾了细雨的兰花,美而无助,令人望之心碎。

  陪她进来的是个爽利姑娘,名叫海棠,闻言接话道:“别说她是从外地卖进来的,罪魁祸首不好找,就是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明明找到了卖我之人,还不是得自认倒霉?”

  沈雪骄不解:“为何?”

  “卖我的是个妇人,但实际上他们一大家子都参与了!尤其是她男人,若不是那男人孔武有力,我早跑了!”海棠越说越气,“我其实有三次机会能跑。第一次我跑去了她邻居家,邻居不愿意管;第二次我跑去了里长家,结果里长跟她家是一伙的,还嫌她家看不好人;第三次我在进河房前,拼死拦下了一个官差,她家冒充我父母,说我跟人私奔,给官差送了点钱,就糊弄过去了!”

  沈雪骄愤而拍桌:“罪不可恕!”

  “是吧?”海棠接着往下讲,“后来那妇人略人的时候搞出了人命,事情闹大发了,收不了场,我便趁机撺掇跟我相好的一名小官,为我递了状子。哎,你都不晓得,这妇人以前就被人告过,不过因着没卖成,她家又使了银子,官府便没判!你说若是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便给她来个狠的,哪还有后来的事儿啊!”

  “那最后怎么判的?”

  海棠翻了个白眼:“我问过了,本来略卖良人为奴婢,只判杖一百,流三千里;可她不是失手把人弄死了么?数罪并罚,那就斩了呗!她村里的人都说不知情,买我的老鸨也哭诉受了骗,官府能怎么着?”

  “一句不知情,就放过了?”沈雪骄失声惊呼,“凭什么啊!”

  为首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就抵了受害姑娘的一生。若是衙役正常打还好,倘若收了钱放水,恶人挨上百八十杖根本不叫事儿!

  略人者周围的亲友分明清楚发生了何事,可他们要么选择袖手旁观,要么选择同流合污,总之,没人肯对可怜的妇孺伸出援手——甚至还想以此分一杯羹,把“吃人”二字展现得明明白白。

  海棠冷笑了声:“对啊,我也觉得不公,可《大明律》就这么写的!”她叹息,“我当初被判归家,才晓得我爹为了找我出意外死了,我娘日日啼哭瞎了眼,家里穷得锅都揭不开了。我能怎么着?只能再把自己卖进了河房,这一待,就待到现在。浣花楼算是宽仁的了,至少没把妓子往死里整。像素兰这种端着架子不卖身的,搁别的老鸨手里,早灌了药送客人床上了,哪容得她见花流泪,对月伤怀!”

  素兰用帕子半掩了面,微微侧过身去,哽咽着道:“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反正回不了家,就这样吧!

  沈雪骄攸然握住了笔,强烈的酸涩感直冲鼻腔,令她眼眶和头颅都胀得难受。

  苦主一家死的死,病的病,为此耗尽家财,看不到前路和归途,可落在律法上,却只轻飘飘的几句话而已。

  她再一次感受到《大明律》确实过时了。大明开国百余年,物价涨了又涨,人口数量不断增加,从前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层出不穷,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呢?

  依照着明初所立《大明律》判刑定罪,真的合理么?

  “我娘至今不晓得我又回了河房。”海棠意兴阑珊地理理衣袖,“我骗她说在富贵人家作婢女,她信了。最近她一直催着我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免得我来回不方便,她跟着担惊受怕。我打算过段时间就说跟东主家的小官人好上了,要给人做妾室。”

  素兰悄悄拽了拽海棠的衣袖,生怕沈雪骄听烦了。

  沈雪骄忽然意识到,她们这些姑娘,相比治病,或许更需要倾诉。不是对着恩客撒娇乞怜,用无可奈何去赚取同情,而是跳出烟花之地,真真正正找一个能理解她们的外人。比起某些居高临下、隔岸观火的男人,她们可能更希望倾听者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

  “说的有些多了,娘子勿怪。”海棠从善如流住了嘴,俯身撩起自己的衣服,“我一到经期便容易发烧起红斑,尤其是小腿和腹部,您给瞧瞧?”

  海棠性子正好跟素兰反过来,性如烈火,吃不了气。如果说素兰的病是哭出来的,她的病,则纯粹是气出来的。

  沈雪骄算是明白两人为何关系好了。她给素兰开了调理身子的补中益气汤,加木香、枳壳以理气解郁;给海棠先开防己饮退烧,叮嘱她过两天前来放血散毒,把个姑娘吓得俏面惨白,差点大喊不治了。

  姐妹俩相互搀扶着离开了,沈雪骄胸口憋得难受,恰巧白芷和青黛回来了,两人忐忑不安地站在里间门口,欲进不进。

  沈娘子抚胸叹气,挥挥手示意各归各位。

  白芷连忙极有眼色地上前开了窗,出去沏了壶虎丘茶。短短几日功夫,她已经没了在杨家时素雅简约的模样,反倒像个土里土气的农妇,然而整个人精气神勃勃向上,不再人前精明婉约,人后自怨自艾。

  青黛虽心疼这样的白芷,却觉得和现在的她相处更自在些。她想不通为什么,私心里希望小姐妹永远念头通达。

  下一波进来了四个姑娘,她们你推我,我推你,都不太好意思先看。最年长的姑娘没法子了,小心翼翼地问:“娘子,瞧您似乎,云英未嫁?”

  沈雪骄一愣,咳了一声,示意俩婢女别忙活了,先出去。

  果然,四个姑娘叽叽喳喳一说,全部都是妇科问题。

  沈雪骄努力摆正心态,不去想令双方尴尬的情况;四个姑娘发现医者坦然自若后,一个个顿时放飞了自我,说的话越来越露骨。

  “昨儿个那个胖子烦死了!自己有多重,心里没数么?!死沉死沉的,还嫌我笑得不够媚,真他娘的脸大!”

  “你倒还好,我那个吧,非要玩酸文假醋那一套。关键是那诗词吧,真就普通的应制诗啊!我瞪着眼挑都挑不出个长处来夸,还户部郎中呢,就这水准!”

  户部郎中?

  唐肇钧他爹?

  一滴墨落在了纸面上,沈雪骄试探着插话:“不是说,朝廷官员不许,那啥?”

  “我懂,我们都懂!”姑娘们嘻嘻哈哈笑了开来,“不许官吏夜宿妓家嘛!哎哟喂,你还当真啊!这里是江南,离着天子十万八千里,管不着的!”

  笑了一会儿,姑娘们转了话题:“户部都被弹劾成那死样子了,户部郎中还真有兴致啊!”

  “谁不说呢!逼死人的那个牛通,还是姓唐的下属,你就说心多狠吧!听说自刎的那位,出事前曾求到唐郎中那里,唐郎中推三阻四不管,说是尚书安排的,让他自去寻尚书。若非他们户部个个高高挂起,哪里会闹出人命!”

  沈雪骄盯着微黄纸面上的墨团,心里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陆燃犀走早了!

  但凡他在多留几天,八成能趁此机会给予唐家重击!

  “娘子,娘子!”

  沈雪骄回过神来,见一个姑娘指着药方笑问:“开好了没?”

  “啊,这张,不太合适。”沈雪骄换了张纸,“我再给你开一张。”

  坐她对面的翠裙姑娘翠莲忽而满眼羡慕:“其实陈家那姑娘挺好命的!我爹也是运军,他半道累病了,没空休息,就……没了。我哥顶了他的缺,没过多久,也死了。我娘去得走,家里就我和嫂子,侄儿还在襁褓里。嫂子月子没坐完就下了地,落下一身病。那吃药养孩子,不得花钱啊!我就说把我卖了吧,去大户人家作婢女,没准儿大家都能活下来。谁成想人牙子喝了我家的酒,不干人事,把我给卖进河房来了!我嫂子哭得呦,一直说到了地下都没脸见我父兄。”

  沈雪骄再一次听到运军的难处,忍不住问:“像这样的家庭,很多么?不都说当兵吃粮?怎么还往里贴钱呢?”

  “嗐,当兵吃粮不假,你得看什么兵!”翠莲啧一声,“有权有势的,谁干运军啊!点中的都是好欺负的!给钱少,又不准携带私货,出了事吧,还得赔偿,得发配边关;纵使成功抵达,仓场那边的人还要刁难刁难,不花钱打点,就不收你们这船粮,或者非说有损耗,别提多可恶了!有些没家室的,狠狠心便逃了。哎,我哥说还有整船整船逃的!”

  “没人告仓场么?”沈雪骄满脸震惊。

  “背后都有人指使的,人家的地盘,外来军民怎么斗?”

  “那,弃船逃跑了,漕粮怎么办?”

  “胆大的卖了当路费,胆小的,就,丢了船直接跑呗!”

  沈雪骄彻底不想说话了。朝廷本是爱惜民力,改民运为军运,结果种种复杂情况却导致底层运军生活困苦,无力挣扎;而没了指望的运军逃亡后,又造成了漕粮大批量损失。如此循环往复,完全看不到希望。

  她勉强提起精神给姑娘们开完了药方,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倒不是身体累,而是脑子和心累。她塞了一肚子的悲惨故事,酸甜苦辣尝了个遍,一闲下来脑海里就回荡着姑娘们留下的字字句句。

  白芷撩开竹帘进来:“娘子,冯妈妈设了宴,问您要不要……”

  “不要!”沈雪骄挣扎着爬起来,“给我找匹马,我要去骑马!”

  “这时候?!”正收拾东西的青黛惊呼,“快傍晚了,您都忙一天了,还是……”

  白芷轻轻一拽她,微微欠身:“婢子这就去安排。”

  接下来两天,沈雪骄骑了马,游了湖,登了山,可是挥之不去的郁气总是如影随形,令她干什么都不痛快。稍一分神,她便想到那些包裹在笑闹里的血泪。

  她曾经以为自己父母无辜枉死,家产遭人觊觎,尚未长成便背井离乡,如此已算人间悲惨之事。然而走出长洲,见识的多了,方知这世上比她惨的,比她难的,要有很多很多。

  至少,她有饭吃,有衣穿,有外家可依靠,有师父师公能求教。

  她该知足的。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一定要说服自己“这不算什么”呢?

  为什么不是大家都会好好的呢?

  有些惨事明明可以避免,有些难事分明能够解决,只要朝廷愿意出手。

  她站在狮子山巅,俯瞰着滔滔江水,骤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凭什么啊!

  凭什么我们这些人要成为过时律法的牺牲品,凭什么被牺牲、被放弃、被人劝说要看开放下的总是我们?

  凭什么一句“祖训”就可以抹杀我们所有希望和尊严?

  凭什么我们要噙着血泪,咬着牙根,去成全所谓的祥和,所谓的大局?

  这没有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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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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