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的嫂嫂姓魏,早些年死了男人,一直跟着婆家居住。
后来家里不知听何人说起,魏氏的男人是让人害死的,魏氏和小叔子便开始了跟着别人不断告状,不断失望,又找新门路告状的历程。
“前些日子我们让人打了出来,回来后嫂嫂就有些不太对劲,把自己关房间里不吃不喝,方才我娘觉得这样不行,就趁着有赛龙舟的路过,过去喊她出去散散心。结果进去才发现,嫂嫂她,神智不太清,她她她,她在跟人说话!”
沈雪骄瞿然一惊:“屋里有其他人?”
“没有!”壮汉急得眼圈都红了,“她平常瞧着挺利索挺泼辣的,谁成想,嗐!”
驴车辘辘驶过一川烟草,顺着河流拐进了一处水田纵横的村庄,最后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
相比其余人家,这户人家似乎少了点烟火气,门前只歪歪斜斜插了两支艾,屋里没有菖蒲,没有雄黄的气味,连粽子都仅有一筐。但这家人看起来并不属于特别穷困的那一波,总之这种感觉很古怪。
“二郎,医士请来了么?”听见门栓响动,一个头发斑白的妇人冲了出来,手里还端着碗水。
沈雪骄疾步走进去,立即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火味,她环顾晦暗堂屋内,但见一个师婆模样的人正在香案前念念有词,屋里贴满了各种看不懂的黄符。
老妇有些尴尬:“那个,这不瞧着五月是恶月,今天又是端午,我们家也没个防备,怕她是中了邪……这乡下找个医士不容易……”
“没事,要价不高的话,继续就是。”医家亦有用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的祝由之法,沈雪骄对此十分看得开,“双管齐下嘛!”
老妇重重舒了口气,听见师婆要水接香灰,连忙端着碗进去了。
这户人家姓唐,看老妇紧张儿媳的情态,想来家里应当比较和谐。
唐二郎引着沈雪骄到了嫂嫂的房间门口,有些为难:“我不方便进去,嫂嫂要是情绪激动,对您……您喊一声,我立马跟上!”
沈雪骄摆摆手,将门打开条缝,瞧着屋内兀自自说自话的少妇,吩咐道:“你去问问师婆,她带针了么?我得给你嫂嫂扎几针。”
唐二郎二话不说就往堂屋跑。
沈雪骄轻手轻脚进屋开窗通了风,而后在少妇面前坐下,好声好气地问:“魏娘子,我能给你把个脉吗?”
魏娘子理都不理,她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梳好头,稍显硬朗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羞涩,她对着虚空问:“好看么?我梳这个发髻去找你,成么?”
沈雪骄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再耽搁,好声好气地夸赞:“娘子你镯子真好看,是你家郎君送的么?”
少妇终于施舍了她一个眼神,明明白白带着“你很有眼光”的意思。
沈雪骄轻轻拉过她满是老茧的手,跟她商量:“我还没见过如此别致的样式,能让我仔细瞧瞧么?”
沈雪骄趁机搭上了她的脉,然而很快,魏娘子就察觉出不对,不高兴地抽回了手,对着不存在的人撒娇:“不是说没病?你怎地又带我看医婆了?”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抑或是魏娘子想起了什么,她忽而哭了出来:“你在下边冷不冷啊?那边有医士么?”
沈雪骄仔仔细细观察着她的气色,又伸手按了按她的腹部,试图引她多说些与病情有关的:“魏娘子,你肚子胀么?”
得,病人这下又听不见了。
魏娘子自顾自垂泪:“你放心好了,家里我照顾得好好的,没病没灾;咱娘身体很好,老二有喜欢的姑娘了,等秋天就下定。”顿了顿,她脸上浮现出忧愁,“你说如今二弟还能陪着我到处告状,等他成了亲,有了妻儿,可咋办啊?再是亲兄弟,他也得有自己的日子啊!”
沈雪骄一愣,果断抛弃了之前了打算,转而参与进了这个话题:“魏娘子,你家郎君待你好么?”
“好啊!”魏娘子眼神软了下来,“我俩打小就在一起,就说书先生说的,什么梅,什么马。”
“青梅竹马。”
“对对对!”魏娘子高兴起来,“他最后押送漕粮离家前,还说要给我带好东西!”
“你男人,是运军?”
“不是!”魏娘子陡然激动起来,“他是被天杀的运军害死的!那些当兵的都不是好东西!他们包庇凶手!”
“你别激动,别激动!”沈雪骄慌忙安抚她,“那你男人押送漕粮……”
“他是民户!民户!”魏娘子捂脸痛哭,“他带着船队去交粮,却被运军撞沉了船!整船人啊,一个不留!都说是风浪导致的意外,你信么?你信么?都是些会水的壮小伙,一个活下来的都没有!”
魏娘子说的没头没尾,沈雪骄勉强凭着从白芷那里了解到的漕运事宜推出了事情经过。
成化七年,朝廷实行“长运法”,就是说纳漕民户将漕粮、耗米、脚米以及轻赍银送到本地水陆码头,由运军接手北运。这是相当爱惜民力的做法,然而再好的政策都经不起底下人把经唱歪。
沈雪骄之前已经晓得运军经过层层克扣后,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在这种状况下,要求他们奉公守法是非常难的一件事。白芷作为运军家属,自然只说运军的难处,但实际上,为了活下去,有的运军除了夹带私货外,还会偷盗、转卖漕粮;或者自没其舟,以遭遇风火报失;更有甚者将负担转嫁给民户,他们聚众虐阻民船,敲诈前来交粮的民户。
而唐大郎应该属于格外倒霉的那一小撮人——直接被漕船撞沉了民船。
沈雪骄耐下心来,足足听了半个时辰的哭诉,待魏娘子哭累睡着了,她才出去接了针,刺其人中、少商、三阴交等穴。
见她忙活完出来,唐二郎立即跑过来问:“沈娘子,我家嫂嫂究竟得的何病?严重么?”
沈雪骄把针还给师婆,待她走后,才问:“你兄嫂感情是不是挺好的?”
“对对对!”唐母送走师婆,赶紧小跑回来,“两个人那是打小的感情,我那儿子性情憨厚,没个主见,家里都是春花做主,俩人成天黏一起,分都分不开!村里的人都可羡慕咱家了!”
“怪不得。”沈雪骄点点头,“她是痰迷心窍,犯了脏躁。”
“脏,脏啥?惹了脏东西?”
“脏躁。就是妇人烦躁不宁,神志恍惚,以致无故悲泣。”沈雪骄尽量用平实的语言解释魏春花的症状,“她跟令郎感情太好了,令郎去后,她一直没走出来,怨气、悲伤郁结于心,前些日子告状不成,又添愤怒。她若是回来跟你们聊一聊,或是哭一场发泄出来还好点,可她回来就关门闭窗,不吃不喝,最近天又那么湿热,人哪里受得了啊!”
唐母和唐二郎齐齐惊呆了,好半晌,唐母小心翼翼地问:“那她胡言乱语不是中邪?”
“不是。”沈雪骄语气笃定,“她这病忌大悲大喜,思虑过重。你们平时多引着她说说话,别什么都憋心里。”
“大悲大喜,可不就是大悲大喜!”唐母才狠狠一拍大腿,哭道,“这可怎生是好!我老婆子已没了儿子,如今儿媳妇也……我家是造了什么孽哦!”
“您别急,这病不是没法治。”正巧白芷和青黛抱着药箱赶了过来,沈雪骄拿出纸笔,在温胆汤的基础上加猴枣散,又特地留了些药丸。
唐家先是治丧,而后又屡屡告状,折腾得家中银钱不多,唐母不好意思让沈雪骄白跑一趟,便将梁上挂的一串腊肉取下来,硬塞给了青黛。
青黛这个馋猫嗅着肉香,不等沈雪骄谦让,就小声嘟囔了句:“好香啊!”
沈雪骄手一顿,反手戳了下她的脑门,没再反对。
“唉,说起来,还是我那大儿子腌得最香,以前逢年过节,十里八乡的都过来买。”唐母有些难过地抹抹眼泪,“好好一家人……我前些天还说,要是大郎还在,哪还用得着操心收成!就说这端午,原先都是两口子头天包一天的粽子,满满一大锅!不管是送人还是自己吃都好……”
唐母越说越伤心,最近竟哭了出来。
不知是否婆媳连心,她一哭,屋中本还在昏睡中的魏春花蓦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如杜鹃泣血,让人愀然。
本已走到大门口的沈雪骄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去,又给病人补了几针,再出来,她面色严肃:“老太太,你是不是时常念叨大儿子,没少在儿媳面前唉声叹气?”
本已笃定魏春花是为情所困的沈雪骄突然转换了思路,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