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几日后,沈雪骄终于收到了红萼愿意相见的回信。
时间定在了五月初五端午节,地点则在天宁寺附近的茶楼里。
对普通百姓而言,端午节习俗无非是悬艾、插菖蒲、包粽子、赛龙舟、辟五毒、饮雄黄酒等;对医家来说,此日为天医星降临日,最适合采药和送药。
沈雪骄老早就带着全家人做香囊、药丸和药茶,打算端午节时送一波,如今红萼既定了天宁寺,她便也吩咐白芷提前去定幌子,占位置,免得到时挤不进去。
端午当天,扬州佛寺道观人潮汹涌,前去求神拜佛的,给家人请辟瘟符和赤灵符的,还有找高人绘制钟馗画像的,灵不灵的不晓得,主要图个心安。
沈雪骄不得不佩服梁婆子人老成精,她一力主张把家里做的香囊端去寺庙转了圈,然后靠着捐香油钱从人家那里讨来一堆灵符,一个香囊塞一个,逢人便说是神仙赐福。青黛忍不住问这到底是属于佛还是道,以及在天宁寺附近散发灵符能不能行。
梁婆子答:“你管他属于什么,你以为老百姓真分得清啊!好用就成!”
事实证明,梁婆子是对的。过路的百姓来者不拒,塞了灵符的香囊远比药丸和药茶受欢迎。
午时之前,她们带的最后几颗藿香正气丸也散了出去,梁婆子熟练扯下写着“仁缘堂”仨字的幌子,小声撵沈雪骄:“快去忙正事,我带着她俩去看赛龙舟。听说今年彩头难得,还有一批军爷参赛。”
沈雪骄到的时候,红萼已经在茶楼开好了阁子。
这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举手投足间都自带魅惑,今日她头上别了一枝石榴花,更添艳色。
“素兰还好么?”红萼捏着一支颜色略微暗淡的银簪,苦笑,“这是我和素兰当初结拜的时候,一起找人打的,我的已经……想不到她还保存着。”
沈雪骄没有接话,只是介绍了素兰的情况:“前两年她心情郁郁,身子骨不太康健,我给她调了一段时日。我离开南京前,她跟一个小吏来往密切,约莫是想开了。”
“想开了?那就好,那就好!”红萼低下头,眼眶酸涩,“是我抢了她的男人,活该有此报应。她还记着我,愿意相信我,我……”
“她说她想通了,不怪你了。”沈雪骄掏出一封信递过去,“本就是难姐难妹,生而不易,何必为着一个男人斗得你死我活?不值得。”
红萼颤抖着双手接过薄薄的信,先是匆匆浏览了遍,而后一字一句品味,越看泪流得越多,最终失声哭了出来。
她与素兰曾经十分要好,好到合称“浣花双姝”,好到可以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可是后来她喜欢上了素兰的恩客,并偷偷怀了身孕,借此自降身价,掏出积蓄由着恩客给她赎了身。她知道自己辜负了好姐妹的信任,所以海棠指着她破口大骂的时候,她一声没敢吭。
可是她痴恋的那个人,却在骗走她所有积蓄后,给她灌了一碗堕胎药,把她卖进了凫雁楼。
她上当了。她背叛了好姐妹,她倾心托付之人同样也背叛了她。
报应。
“后来我才晓得,那男的,放弃素兰讨好我,是因着,我喜欢打扮,瞧着比素兰有钱。”红萼语声哽咽,“骗子,他是个骗子!”顿了顿,她声音低了下去,“幸好被骗的不是素兰。”
沈雪骄任由她哭了一阵,才出于习惯给她把了个脉,嘱咐道:“你少吃些辛辣之物,别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
“嗐,人生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红萼擦干了泪,笑道,“左右早死晚死罢了!”
沈雪骄也笑了:“那脸上起疙瘩,你怕不怕?我瞧你这肌肤吧……”
“好娘子,我听你的!”红萼立即抛弃洒脱,一把拉住她,“你开个方子给我调调吧!我一个堕过胎的,想拴住那些男人,可就靠这张脸了!”
沈雪骄觉得这姑娘性子好像有点怪怪的。
下一瞬,猜测成真。
“我是想通了,这年头想碰到个好男人,难啊!与其指望着男人来给我赎身,我还不如指望多从他们手里抠些钱,将来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沈雪骄眨眨眼,小心翼翼地问:“可我听说,红萼姑娘情真意切,待人真挚……”
“瞧你这话说的,我是情真意切,又不是傻!”红萼妖娆无限地抛了个媚眼,“我这人啊,就喜欢各种各样的男人,长得俊俏的,生得豪迈的,谪仙下凡那样的,我都喜欢!人家的的确确对每段恋情都投入了十分心劲,我生气是真,不舍是真,嬉笑怒骂都是真!”
“那你……”
“嗐,我痴迷情爱,可我更痴迷钱啊!”红萼自有一番道理,“所谓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裳,哪个女子不喜欢花衣裳呀!不过嘛,没了这个男人,还有下个男人;可没了钱,我要怎么活啊!”
沈雪骄毕恭毕敬给她端了杯茶,心说这姑娘叫什么“红萼”,叫“食人花”还差不多!
两人初次见面,沈雪骄不知她可不可信,本不想直接说正事,不过欢场出来的女子多半心有七窍,红萼耐着性子跟她聊了阵,直接问:“你不是特地来送信吧?素兰既然把簪子给你,说明很信赖你。你们这种看着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娘子是不是遇到了难事?”
沈雪骄暗赞一声,半真半假地解释:“我近来在给知府太太调理身子,难免跟府衙打交道多了些,有几位官吏家的女眷也跟着过来找我。可我一个外地来的,委实摸不清情况,不晓得谁跟谁不和,谁跟谁交好,唯恐说错了话,再惹来祸事。”
红萼不知信还是没信,只是恍然:“原来她们说的那位医术特别好,特别会开解人的女医,是你啊!”她想了想,摆手,“你暂时不用管别人,把姓曾的摆平就行!”
“姓曾的?”
“西席先生曾立!”红萼以为她不知道,连忙细细交代,“此人是府尊从原先任上带过来的,颇得他信重,你可千万千万别得罪他。别看他道貌岸然,对谁都笑眯眯的模样,实际上心眼比针鼻还小,那就是个笑面虎!你得罪别人,我还能帮你转圜;你若得罪了他……趁早跑吧!别在扬州待了。”
沈雪骄沉默了,以前在苏州时,曾立还没那么重的权柄,黄兴德虽倚重他,但县衙还能保持势力平衡,县丞、主簿、典史各司其职,并无一人独大的局面。
她轻声请教:“我给别家看病,不去拜见他,他会不会觉得忽视了他?可他家也没女眷孩童啊!”
“男人嘛,家里没有,外头还没有么?”红萼笑眯眯给她指了条路,“我跟你讲啊,他在资政书院附近养了个外室,叫花想容。不过她最近有段时日不出来了,说是病了。”
沈雪骄心思一动,上道地追问:“真病了?”
“那可不好说!”红萼有点幸灾乐祸,“前几天街上遇见她,看见她戴了幂篱,你说这大热天的,我估摸着呀,她兴许是脸出问题了,不敢见人!”
两人正说着,楼下街上忽而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就你们郭家有讼师么?有讼师了不起啊?!”顿了顿,又是一声指责,“陆燃犀,你是耳聋了么?你听清楚,是郭家的船撞了我们裴家的!”
阁子里倏忽一静,红萼瞬间没了谈兴,狠啐一口:“呸!晦气!”
“行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改天见了花想容,我给你牵个线。”女子意兴阑珊起身,“哎,你那香包什么的还有没?给我几个,我带回去给姐妹们!”
沈雪骄自然不是空手而来,她赶紧把特意留下的一口袋子递给她:“里头还有些药,都是你们姑娘家用得着的。你要觉得好用,就差人去仁缘堂去取,别自己露面。”
红萼习以为常:“知道,你那边贵客多!”
“不是。”沈雪骄有心把红萼当做一步暗棋,遂笑道,“我听说姓曾的疑心重,你好心帮我牵线,可别惹他多心!以后我一旬抽出一天来给你的姐妹们诊病,咱们安排个幽静的地方,免得臭男人打扰。”
红萼没想到还有这好事,“臭男人”仨字更是戳中了她的笑穴,当即笑得前仰后合,高高兴兴地挥手走人了。
沈雪骄独自阁子里坐了会儿,估摸着红萼走远了才起身下楼。然而恰是这一小段时间,就使她碰上了最不想见之人——陆燃犀正由一群人簇拥着踏进茶楼。
双方一进一出,郭家掌柜和仆役的吹捧,茶楼小二的吆喝,一切杂音都似乎在淡去,唯余一男一女擦肩而过的身影格外清晰。
陆燃犀稍稍顿了下,很快又笑了开来,摇着扇子吩咐:“你们先去,我去洗个手。”
一众人呼啦啦上了楼,陆燃犀踱步到茶楼外,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女子,忽而挑了挑眉。
却说沈雪骄刚叫了辆驴车,一个壮汉突然大力分开人群,嘶声喝问:“方才在此处散药的沈娘子可还在?仁缘堂的沈娘子,您在么?”
沈雪骄以为是有人吃药吃出了问题,慌忙站在车上冲他招手:“你有何事么?”
壮汉飞快冲过来,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你是沈娘子?给知府太太看病的沈娘子?”
给名人看病的好处终于显出来了。
一俟沈雪骄点了头,壮汉立即当街跪地,“砰砰砰”使劲磕头,哭泣哀求:“求娘子救我嫂嫂!”
沈雪骄有点犹豫,她已经不是那个热血上头就跟人走的小囡囡了,海棠当年就是碰上妇人腹痛向她求救,从而偏离了大道,最终被人卖掉。
车夫看出她的担心,自告奋勇表示愿意陪她走这一趟。
沈雪骄想了想,便托人去仁缘堂拿药箱,自己则坐进了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