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问的问完了,陆燃犀站起身来,平静叮嘱:“现在城里到处都贴了你的画像,衙门在抓你,你不宜露面。”
文思翰不死心地问:“那女子真死了?”
陆燃犀瞥他一眼,没吱声。
文思翰骂骂咧咧半晌,崩溃挠头:“那我去哪儿啊?我连路引都没有,去哪儿都……不是陆燃犀,你问的我可都回答了,你不能过河拆桥!你得把我安置好!”
陆燃犀没理他,抬脚往外走去。
文思翰豁然开朗,踉跄起身揪住他:“你要对付郭升是不是?你要不管我,等他们抓住了我,我就把今晚之事告诉郭升!”
本在往外走的陆燃犀停住了,难以置信地瞪他:“我竟从未见过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文思翰自认为抓住了他的把柄,继续威胁:“若是郭升知道你在查画屏之死,你猜他还信不信任你?”
陆燃犀深吸一口气,妥协了:“好,我来安排。你乖乖待着,天亮我让人带你走。”似乎怕文思翰惹麻烦,他殷殷嘱咐,“你不要作死乱跑,至少两三年内,你这张脸是不能露于人前的。”
解决了最大麻烦的文思翰态度好转,连连点头。
陆燃犀拂袖往外走去,殿门闭合后,他露出了一抹冰冷的笑意。
山里的雨停了,云破月出,澄澈月光照亮了夜幕。
陆燃犀慢慢步出破庙,停在了几十步开外的一株树下,静静凝视着一汪水发呆。
“问清了?”武进不知打哪儿跳了出来,“巧儿是谁害死的?”
“郭升和他的贵客。”陆燃犀仰望着苍穹,幽幽叹气,“我就晚了几个时辰。进啊,这钱吧,是个好东西,没钱真不行!”
除了武进,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着跟人争风吃醋,才要高价为画屏赎身。
只有他和武进知道,凫雁楼的画屏,本名邓巧,同样是从养济院出来的,那是个很爱读书的女孩子。陆燃犀以前给妹妹送东西时,偶尔也会给她捎一份,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却收获了小姑娘的感激,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跟陆晴柔抱团取暖。
陆晴柔去世后,陆燃犀痛定思痛,觉得养济院的孩子不识字真不行,倘若妹妹识字多一些,晓得文契上写了什么,或许就不会受骗了。所以他挣的钱多半都送回了养济院,还给孩子们请了先生,指望着能借此改一改他们的命。
邓巧就是其中最努力的一个,她甚至会写诗,写得还很有灵气。
去年春,邓巧满十二岁,高高兴兴跟陆燃犀说找到了一个酒楼刷盘子的活计,干得好还能吃到肉食。
陆燃犀挺为她开心,并送了她一把桃木的小梳子。
陆燃犀以为邓巧能摆脱陆晴柔的宿命,可惜,并没有。那夜在凫雁楼,陆燃犀看到了被富商纠缠的邓巧,方知邓巧被人以“凫雁楼端盘子赚钱多”的理由忽悠了过去,小姑娘再想脱身却难了。
陆燃犀闭了闭眼睛,那夜他从富商手里抢回了那把小梳子,重新交给邓巧,问她是不是真打算干这行。
邓巧哭了,她说她错了,她不该因贪图钱财和漂亮衣裳便来此处端茶倒水,更不该失手打碎客人的贵重扇坠,导致自己不得不签下卖身契还债。
“为何不去找我?”
“陆大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那块扇坠太值钱了,咱们还不起的!”
陆燃犀心软了,看在她曾经屡次提点过陆晴柔的份上,向她许诺自己会带她走,要她保护好自己,一定等着他。
当时小姑娘捧着梳子,泪珠一滴滴落下来,哑声道:“陆大哥,我等你,我以后一定听话。”
可他却食言了。
凫雁楼的红萼说,邓巧至死手里都攥着那把小梳子。
邓巧死后,他疯了一样质问凫雁楼,把邓巧当妹妹待的红萼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怒斥他:“我倒要问问你,你做不到瞎许诺什么?你晓不晓得,画屏在房间里一直哭着喊她答应过你,她不做这个!”
是他去迟了,他没想到筹钱的功夫能发生那么多事。
那时他方明白,老讼师为何说干他们这一行别太有气节,钱到手才是正经事,人手里得时刻攥着钱。
假若他当时银钱充足,能够一掷千金,当场买下邓巧,小姑娘是可以活下来的。他明明都跟武进商量好了,等接出了邓巧,就认小姑娘做义妹,让小姑娘跟他们一起生活,将来他们打发她出嫁。可怎么就晚了呢?
“狗娃,别嫌我说话难听。”武进递给他一壶酒,找了块干地坐下来,“反正就我听到的看到的来说,最容易上当受骗的,不是天生的笨人,而是那种有点小聪明,却见识不够的人。邓巧这小姑娘吧,有点虚荣。你给人做工的时候,别的孩子都托你捎带吃食,唯有邓巧托你捎带头绳和针线。你以为她真喜欢女红?不,她喜欢的是花衣裳。你看看同批孩子穿的是什么,你再看看她头上戴的绢花,看看她身上穿的水田衣,那都是她自己捡碎布头做的。”
陆燃犀灌了口酒,木着脸不吱声。
“凫雁楼端盘子赚钱多,你觉得她真是冲着那点月钱去的?”武进叹气,“狗娃,你做工的时候,客人不给赏钱么?这小姑娘嘴甜心眼活,还会吟两句诗,最得文人喜爱,若是遇上个出手阔绰好说话的,跟人走……”
“她不会给人做外室的,她就是仗着小聪明,太自负了。她以为只做短工,不签卖身契,就能全身而退;她以为自己能玩得过那些男人,可以保住清白。但真进了凫雁楼,签什么,怎么签,哪里是她能做主的呢?”陆燃犀打断他,叹息,“怎么说也是我教过的孩子,我了解她。她跟晴柔不一样,晴柔单纯老实,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喜欢攒钱却舍不得花钱;邓巧则不是,她虚荣,还有点小心机,她知道把钱花在什么地方得到的利益最多。”
陆燃犀灌了口酒,笑了下,“我做工那几年,邓巧跟晴柔玩得最好,晴柔性子软,老让人欺负,她没少跟着操了心。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这小姑娘是变相地讨好我,期盼着我能护她一护。不过无所谓,晴柔太老实,身边有这么个会来事的帮衬着也挺好的。”
说着说着,陆燃犀眼眶有些酸涩,“我以为,她那么聪明,又会作诗,将来一定能混得开,能过正常女孩子的生活。可结果……”
两个女孩子,一个老实乖巧,一个虚荣聪慧,却都死在了豆蔻年华。
武进沉默了会儿,憋出几句话:“她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娘子,那么爱美作甚?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
“进啊,她是不该去那种地方,可她爱美没有错。”陆燃犀笑了下,“她是贫穷柔弱,可这不意味着她要一直灰扑扑的,她只是……美的时机不太合适。”
幼小无法保护自己的漂亮生灵极容易引来恶人觊觎,美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错在对世间恶意缺乏正确认知。
天幕澄净,星子漫天,武进忽然感慨:“你说这个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啊?那些骗人的,略人的,害人的,都能得到惩治,该多好啊!”
陆燃犀不期然想起了沈雪骄曾经描绘的前景,她说她想推动《问刑条例》诞生。
可是有生之年真的能看到这一幕么?
快天亮的时候,武进带着满怀希望的文思翰走了。
人哪,总是相信自己奋力争取来的东西。陆燃犀若直接说给文思翰安排地方藏身,对方八成怀疑有陷阱,到了安置点也不会配合;但陆燃犀摆出两不相欠的态度,文思翰反而上赶着要他安排。
怎么说呢,跟各路人打过交代的陆燃犀可太懂他这点小心思了。
陆燃犀一夜未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在郭家的住处时,脑子都木得转不动了,恨不得倒床上就睡他个昏天黑地。
然而还不能。
宁顺宏正坐他院子里等着。
看他回来,宁顺宏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抱怨:“你去哪儿了?我一清早就扑了个空!”
“读书人的事情,你不懂。”陆燃犀困得要死,径自推门进屋。
“嘿,不就是文会嘛!文思翰经常参加!”宁顺宏不在意地跟进来,“你给我写几张状子,急着用。”
“就不能等我睡醒再说么?”陆燃犀不太高兴,“你非得现在要?”
“你不是那什么,什么马,就行?”
“倚马可待。”陆燃犀有气无力摊在竹椅上,拱手求饶,“你放过我吧,真的,我要‘嘎嘣’没了,对你有甚好处?”
“成成成,那你睡吧!”宁顺宏服了,把一沓卷宗扔桌上嘱咐,“睡醒别忘了写。最近裴家老跟咱起冲突,昨晚两家才在码头上干了一架,搞不好得起官司,咱先准备着!”
裴家。
陆燃犀眯着眼,唇角一勾,心说打吧打吧,这火烧得越旺越好,风平浪静哪有他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