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围阙
云川纵2023-08-31 12:003,030

  一晃几天过去,文思翰终于崩溃了,他觉得最近仿佛做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从郭小娥上了那艘湖船开始,他就一路遭殃。

  起先是郭小娥当众侮辱他,与他和离,逼他净身出户;而后他借酒消愁的时候,稀里糊涂带了个娇艳女子回老宅,一觉醒来,私窠子变良家女,人还莫名其妙死了,就死在他床上,他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后来呢?

  后来他一路逃跑,被人抢,被人揍,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没了;纡尊降贵给食肆刷碗,把人碗给打了;设陷阱抓野鸡野兔,结果他娘的兔子比他窜得还快;混在乞丐流民队伍里去领寺院施舍的粥食,才喝了一口,就被人认出不是自己人!

  文思翰像条丧家之犬,被各路人撵来撵去,连个落脚之处都找不到。

  更恐怖的是,有次他在桥洞下睡得正沉,忽而有人猛不丁套了他的麻袋,听话音是要把他卖给盐场干苦力!

  他堂堂生员,居然要被人卖掉?!

  文思翰拼死挣扎,可养尊处优的日子早把他消磨得四肢如同摆设,他打不痛人,跑不过人,甚至连麻绳都挣不开。

  好在暂时藏人的地方突然起了火,令得他找机会逃了出来,勉强寻了个山间破庙躲避追捕。

  夜深了,大雨倾盆,那帮人暂时应当不会找过来了。

  文思翰瑟缩在灰扑扑的神像后,抱紧双臂,疲惫、恐惧与饥饿一点点蚕食他的体力,连日的奔波与劳累致使他胳膊酸疼,腿筋突突直跳。他现在很饿很饿,前所未有地想念家里的饭食。

  哦,那已经不是他的家了,是郭小娥的家。

  他终于感到了后悔,倘若自己平常对郭小娥耐心点,好好哄哄她,是不是就不用遭罪了?面子算什么呢,文思翰决定等雨停了就回城,趁着自己狼狈落魄去求求郭小娥。

  女人嘛,心肠软,离不开男人,只要自己放下身段,说两句好话,她肯定会原谅自己的。

  毕竟,男人哪有不应酬的!

  雨水稍稍小了,淅淅沥沥,殿外隐隐传来足踏草地的“沙沙”声。文思翰原本放下的心陡然提了起来,他支棱起耳朵,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风吹野草,或野物路过的声音。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门外传来了说话声。

  “在里头?”

  “放心,我一直盯着他呢!就他一个人,要我陪你进去么?”

  一直盯着!

  文思翰瞪大了眼睛,瑟瑟发抖,努力将呼吸压到最轻。

  破旧的门“吱呀”开了,外头的风雨呼啸而来,扑湿了坑坑洼洼的地面。

  来人慢条斯理摘下了蓑衣和斗笠,掏出帕子擦干净手和脸,而后从容不迫生了堆火。

  火光映亮大殿,飘来了食物的香气,又冷又饿的文思翰忍不住颤巍巍探出半个头,就一眼,就看一眼,好歹记住敌人的模样!

  下一瞬,他愣了。

  “啪!”

  一包东西丢在了地上,陆燃犀淡淡唤他:“出来!”

  文思翰顾不得寻思对方为何会在这里,他忙不迭跑了出来,迫不及待捧起了油纸包。书生接连几天没好生吃饭,实在太饿了。

  油纸包里是一只鸡和几只糍粑,陆燃犀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一竹筒的熟水。

  食物买得有点久,已经凉透了,口感发硬,还很油,原本应该加热一下再吃,可文思翰实在太饿了,他手忙脚乱往嘴里塞着吃食,时不时灌几口熟水,长久未正常进食的食管和胃部纷纷痉挛,噎得他直翻白眼,却舍不得停下。

  陆燃犀待他吃掉了半只鸡,才轻轻问:“咱俩关系不算好吧?你还骂过我。我给的东西,你就那么放心?”

  文思翰叼着一根鸡翅膀,懵了。

  陆燃犀笑了,近乎温柔地安抚他:“没毒,吃吧!”

  文思翰不敢动弹,竟觉得嘴里的鸡有些发苦。

  “我找你,是为了问你些事情。”陆燃犀懒洋洋地坦白,“若想报复你,何苦让人放那把火,任由你被宁顺宏卖去盐场不好么?”

  “原来那火是你……”陆燃犀说得露骨,文思翰却大大松了口气,“咕嘟”咽下了嘴里让口水泡没味了的鸡肉。

  大约是饿得太久,脑子不管用了,文思翰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卖我的人是宁顺宏?”

  “不然呢?”陆燃犀好笑道,“你不会真以为人能倒霉到这种地步吧?就是出门踩狗屎,也没这样一踩一个准的啊!”

  文思翰慢慢咀嚼着食物,思索来思索去,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跟宁顺宏不是很熟,应当没得罪过对方才是。他脸上写满了困惑:“他为何针对我?”

  陆燃犀格外有耐心:“一人不敌二人计,三人可以唱本戏。谁说是宁顺宏针对你了?”

  文思翰一怔,继而反应过来,他失声惊叫:“是郭小娥!他为了给郭小娥出气!不对,郭小娥指使不动他,是郭升的意思?!”

  见他总算跟上了思路,陆燃犀悄悄翻了个白眼,心说就你这样的,还想考科举,鸡骨头你都烤不到!

  没错,在快速入门讼师这行后,陆燃犀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大小是个天才了。

  知晓真相的文思翰越想越气,一边恶狠狠啃着鸡,一边破口大骂:“毒妇!这一家子太恶毒了!哪个男人不出门应酬,谁家像他家一样这么狠?宁顺宏这条狗,郭升让他咬谁就咬谁,有没有点主见!”

  足足骂了一刻钟,文思翰才长舒口气,问:“不管怎样,这次多亏了你。”顿了顿,他有些别扭,“你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我若是晓得,一定……”

  “你肯定晓得。”陆燃犀脸色淡了下来,“去年你陪郭升在凫雁楼宴请贵客那次,有个小姑娘从楼上跳水自尽了,还记得吧?”

  “凫雁楼?凫雁……”文思翰呼吸一滞,眨眨眼,强笑道,“我怎么会……”

  “你肯定记得。”陆燃犀定定瞧着他,“她是我定下的。就在我筹钱给她赎身的时候,她死了。”

  “我真不……”

  “容我再提醒下,这个小姑娘名叫画屏,豆蔻年华,尚未梳拢,眼下有颗泪痣。在自尽前几天,她曾被一个外地来的富商凌辱,我因此跟富商起了冲突,被富商推下了楼,你正好从楼下路过,有印象了么?”

  文思翰手足发冷,呼吸有些急促。他仓皇地低下了头:“我,我当时不是有意对你袖手旁观,我……”

  “无所谓。”陆燃犀冷着脸逼问,“我定下的人,为何会去陪你们喝酒?后来又怎么在隔壁房间跳了水?”

  文思翰拳头松了紧,紧了松,最后暴躁低吼:“跟我无关!是郭升的贵客点的!那晚你跟富商打架的时候,那位贵客也在凫雁楼,他就喜欢这种干净青涩,欲拒还迎的雏儿!本来那丫头也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是你,是你陆燃犀非要多管闲事,让贵客注意到了她!是你给她带去的祸事!”

  陆燃犀没反驳,他攥紧拳头,冷冷盯着他:“说下去。”

  文思翰浑身一颤,早已抛之脑后的旧事再次涌了上来。

  

  弘治八年夏,郭升忽然通知在家中温书的文思翰,要他在某日随他前往凫雁楼作陪,陪的是一位官老爷。

  郭升十分重视此次宴会,一直在曲意奉承官老爷。文思翰虽不屑,却不得不为了自己前程竭尽所能陪着对方吟诗作对,将对方哄得眉开眼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升提出留宿,对方欣然应允,并点名要了画屏。

  凫雁楼的老鸨其实提醒过他们,此女是别人定下的,但郭升直接大手笔地砸了双倍的钱,见钱眼开又怕得罪贵客的老鸨立即强行将未施粉黛的小姑娘送进了贵客房中。

  两刻钟后,画屏趁人不备从三楼窗户里跳了下去,淹死在了滔滔河水里。

  

  破庙里,陆燃犀盯着跳跃的火苗,极冷静地问:“兔子不吃窝边草,郭升不晓得定下画屏的人是我么?”

  文思翰强笑了下:“凫雁楼怎么会把买家的消息往外透……”他在陆燃犀寒刃似的眼神里别开了头。

  陆燃犀了然点头:“你没提醒他。”他琢磨了下,冷笑道,“你嫉妒我?”

  “你有什么可嫉妒的?陆燃犀,你……”

  “我学问比你好,学得比你快。”陆燃犀面无表情戳破他隐秘心思,“你想看我难偿所愿。”

  文思翰一滞,再说不出辩解之语了。

  “郭升宴请的那位贵客,是谁?”

  “这我真不晓得。”文思翰老老实实交代,“只听说是盐运司的人,姓赵,具体是什么官儿,叫什么,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

  “嗯。”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顾名思义,掌两淮盐政,譬如盐商所买盐引便是由此处发放。官署驻扬州,下辖泰州、淮安、通州三个分司,老大为从三品都转运使,与之平级的还有两浙、长芦、河东、福建、山东五处都转运盐使司。

  郭升身为盐商,刻意买好盐运司的人倒是讲得通。

  

继续阅读:3.15.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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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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