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亲人
云川纵2023-08-14 12:003,141

  如此隔了几天,师公提着自酿的淡酒过来找弟子夜谈,劈头盖脸一通质问:“沈阿霁,你到底是跟我有仇,还是跟兔子有仇?自打你进了家门,我那兔子一窝一窝的就没长命过!”

  这罪名沈雪骄可不认,她反唇相讥:“说的就跟我来之前您那兔子能活过俩月似的!您瞧您那兔子稀奇古怪的死法,草喂多了撑死了,草喂少了饿死了,非要培养兔子间美好的友谊,坚决不分笼,结果兔子打群架死了大半……”

  “停停停!”师公恼羞成怒,“你怎么老记些没用的东西!说正事!”

  “没说完呢!我来那年,师妹吃兔子都吃伤了!咱家厨子做兔子一绝,都是拜您所赐!”

  沈雪骄一口气数落完,整个人顿觉神清气爽,她对着脸黑如锅底的师公,彬彬有礼一伸手:“您请。”

  彼时天已经很冷了,花厅里点了熏炉,支了小桌,两人就着下酒菜,摆出了彻夜长谈的架势。

  “我不管你怎么打算的,但你不能带坏师妹们。”师公开门见山地道,“女孩子婚嫁本来就不容易,你还是咱家下一代最大的那一个,你说你嫁那么一个男的,你让你师妹们怎么谈婚论嫁?万一她们脑子抽筋,真出个喜欢泼皮无赖的,我跟你师父还不得抱头痛哭?”

  沈雪骄想了想,这确实是自己思虑不周。她迟疑着提议:“要不,不办婚礼?”

  “你就糊弄吧!说吧,到底怎么想的。”师公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跟姓周的压根没男女之情,况且你也生不出那种小女儿心思!”

  沈雪骄闷头灌了几杯酒,思量了下措辞,才选了个彼此都懂的切入点:“师公,朝廷何时能推出《问刑条例》?”

  “你问这个作甚?别打岔!”

  “我想,推一把。”

  师公缓缓收敛了轻松惬意的心情,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沈雪骄,我跟说你那些,是为了让你有个念想,不至于愤世嫉俗,不是让你胡来!”

  “可是《大明律》不适应现状,迟早要推出条例进行补充,不是么?”

  “那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师公厉声喝道,“朝中有文武百官、州县官吏,万事自有章程!”

  “那章程可曾定了日子?”

  师公闭眼深呼吸,声音低沉了下去:“阿霁,从古至今,每一次变革都伴随着鲜血与白骨,吴起如此,商君亦如此,相较而言,王荆公之结局已算是好的了!”

  “可我没想改变《大明律》,我就想推朝廷一把,让《问刑条例》尽早问世!”

  “你以为《问刑条例》迟迟不出,是因为什么?真就简简单单一句‘祖训’?‘祖训’又是谁在反复强调?”师公叹了口气,拿出面对同僚的态度跟她探讨,“有的时候,‘祖训’就是一层遮羞布,遮的是既得利益者的羞。你想,你要改动判罚准则,那么就意味着之前无罪的可能有罪了,之前有罪的可能没罪了,后者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前者你要怎么说服?你轻轻巧巧增一条,人家可能人财两空,能愿意么?”

  沈雪骄一怔,茅塞顿开。她就说,为着一道“祖训”就裹足不前,朝廷也太可笑了。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家为了守住原有利益,那是会拼命的啊!”师公点着桌面,肃然命令,“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趁早停下你所有打算!”

  “可是大家都畏惧艰险,都不去做,这条例到底何时才能推出?”

  “这不是你该管的!”师公万分后悔勾起弟子的念想,“陛下和阁老们自有定夺!”

  沈雪骄枯坐了一会儿,直到熏炉里的火光暗了下去,才出声:“我觉得您说的不对。天底下那么多不平事,您怎么晓得他们一定会管我家的事儿?纵然管了,您又如何确定推出来的新条例是为我家做主?”

  “砰!”

  师公将酒杯重重墩在桌上,眸中迸射出锋芒:“合着我白说了是吧?你想怎么着?”

  “自己的利益自己争,自己的冤屈自己诉。”沈雪骄直直注视着他,毫不退缩,“我要把深渊污秽摊在太阳底下,让所有人都来审判,让衮衮诸公好生瞧瞧不合时宜的律法都造了什么孽!”

  师公一把拍在桌上,愤然起身,然而还没等他开骂,花厅的门轰然洞开,谈允贤站在门外,静静凝视着这个一直很有主意的弟子,半晌,她低声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师公登时急了:“你晓得她……”

  “她是我弟子。”谈允贤打断他,“刀子不割自己身上,永远不晓得痛。衮衮诸公看多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哭声太小的冤屈是入不了他们的眼和耳的!阿霁说得对,人不能赌一个万一,万一朝廷修订《问刑条例》时,就忽略了哭不出声来的那波人呢?”

  “你们太天真了!”师公堪称气急败坏,“这有多危险你晓得么?”

  “师公,《孟子》里有句话,我觉得很对。”沈雪骄面色平静,“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师公张了张嘴,合上,又张了张嘴,良久他痛苦抱头:“娘的,你读那么多书作甚,都读傻了!”

  谈允贤麻利揪住丈夫耳朵,一面往外走,一面跟弟子道:“想做什么就去做,他不会反对的。”顿了顿,她停住脚步,慎重确认,“你跟周旋清……”

  沈雪骄笑了:“是假的,未婚女出门毕竟不方便。”

  于是,谈允贤大大松了口气,也笑了。

  师父与师公走了,周旋清推着四轮车从花圃后面转出来,惴惴不安:“杨……”

  “没事了。师公若真来了脾气,师父拦不住的。”沈雪骄摆摆手,笑道,“他其实理屈词穷啦,就是拉不下脸放弃阻止罢了!”

  周旋清沉默了。

  拉不下脸放弃,却拉得下脸被妻子拧耳朵,这是什么诡异颜面?!

  

  自那晚促膝长谈后,师父师公再没反对过这桩婚事,只是沈雪骄却改变了主意,不再着急张罗了。她先前脑子一热就往前冲,却没想到“祖训”背后还有那么多利益纠葛——她不想连累亲人。

  沈雪骄打算等一切准备好后,再来个“决裂”,由头都是现成的,师公反对这桩婚事嘛!至于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不要紧,对外就说婚事是双方父母生前定下的,她是一诺千金,外人多半会赞扬她。

  师公表示他背锅背习惯了,坦然了,不必管他的死活。

  谈允贤则在陪着沈雪骄推演过计划后,加紧了教学,希望能在计划实施前,把一身所学悉数教给她,免得弟子缺乏倚仗。

  沈家舅舅得知外甥女身上有所谓的婚约后,连夜跑来南京,在听完她的打算后,一言不发转身就去找了师公,请教诸如“生事煽惑”会怎么判。然后,舅舅很神奇地搞定了出海路子,拉着沈雪骄呜咽:“阿霁啊,舅舅没法拦着你给父母报仇,要是朝廷追究的话,你记得往海边跑!”

  沈雪骄都惊了:“不是有海禁么?”

  “嗐,有钱可使鬼,我最近多跑跑,再给你备一套户籍……你别打断我!”沈温书酝酿了下情绪,继续哭,“舅舅没什么本事,钱赚的也不够多,回头给你送箱珍珠,你拿着上下打点。事情成不成都没关系,你父母天上有知,必然是希望你平安喜乐的。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了即可,不行咱就退下来,别硬撑,面子啥的都不重要,你人最重要,晓得不?”

  沈雪骄嘴唇翕动了下,感动是真感动,但是她这边在筹谋堵律法的缺口,自家舅舅却当着她的面儿大肆践踏律法,总感觉怪怪的。

  

  忙活完这一切后,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月。

  陆燃犀密信送到杨家那天,城中刚爆发了地震,家家户户惶惶不安,沈雪骄一整天都在跟着师父到处给闺阁女子治伤开药。

  说起来,今年的南直隶不太正常,天灾多了些。

  起先是南直隶苏松等府狂风骤雨,平地水涌丈余,坍塌官民房屋二万二千八百九十余间,城垣铺舍五十处,淹死人口二百八十三人;其后南京九月风雨骤作,太庙、孝陵等处树木竟给拔了出来,殿宇、廊庑、厨库、明楼、碑亭等受损,紧接着又发生了地震。

  是的,十一月这次地震,已经是短短几十天里第二次了。

  沈雪骄向来对神佛保持敬畏却不信服的态度,可她如今却心情微妙,觉得这天灾或许可以拿来说服朝廷。

  她挺想知道,以天灾对抗祖训,谁胜谁负?

  女子拆开了陆燃犀寄来的信,窥到了隐藏在母亲之死背后的恶人,她心绪竟然比她以为的平静。

  她想,左右需要一个上达天听的契机,不如就拿恶人开刀。

  火烧云顺着高墙蔓延,映得庭院红彤彤的,冲淡了冬日的寒意。她转头望去,收拾齐整的周旋清坐在躺椅上,正盖着薄衾看书。他两鬓依然斑白,手指依然粗糙,人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更何况,他们不老,与世俗定有一战之力。

  天上云卷云舒,霞光漫天;人间岁月匆匆,千帆竟过。人之一世,各有各的活法,总要有点念想。

  第二卷完

  

继续阅读:3.1.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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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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