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割袍
云川纵2023-08-21 12:003,290

  天宁寺梅岭西园,竹径迤逦,修竹参天,中有六角亭坐落于此。

  夏风穿过竹叶,缓缓吹拂着亭中男子的松柏绿道袍,荡漾出一抹温柔而冷淡的波纹。

  “你来了。”陆燃犀优雅坐在亭中石凳上,冲着来人微笑颔首。

  沈雪骄拾阶而上,站在亭子入口,静静注视着他,良久,方艰涩开口:“我给你写了七封信,你只回了五封。”

  陆燃犀没料到她最先质问的竟然是这点,不由垂目失笑:“沈娘子,你成亲了。”他抬头扬了扬眉毛,“不怕尊夫介意么?”

  沈雪骄张了张嘴,想问他如何得知的,还想问他何时得知的,最终问出口却是:“你晓得为了我的婚姻避嫌,却为何帮助恶人逼迫一个可怜的孀妇?她与我同为女子。”

  “你听到了?”陆燃犀一愣,继而笑了,“钱多啊!你晓得邓大官人为了这场官司,给了我多少刀笔费么?一百两,息讼。只要成家放弃秦氏,不再闹事,我就可以得到一百两!”

  “为了钱,你就要放弃良心,推一个无辜女子入火坑?”沈雪骄声音蓦地提高,“陆照夜,强抢民妇本身就是触犯《大明律》的!”

  “只要成家不追究,秦氏便是邓大官人明媒正娶的妻子。”陆燃犀露出了凉薄笑意,“苦主都没了,谁能证明这门亲事不合律法?”

  沈雪骄惊呆了:“可是秦氏……”

  “成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邓家过的又是什么日子?”陆燃犀神情冷酷而讥诮,“她男人早死了,能有多少情分?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久了,她自然会想开,甚至还会感激邓大官人救她脱离苦海。”

  沈雪骄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揍他一顿的心蠢蠢欲动。她强行压下冲到四肢百骸的怒气,冷声质问:“为何要与郭升同流合污?”

  自她攥拳头始,就提防她暴起揍人的陆燃犀便悄悄后退了一步,见她能控制住情绪,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恢复了恣意洒脱。

  “同流合污。”陆燃犀笑了,他熟稔地摇开撒扇,眸中带着讽刺意味,“在你看来,他是害你家破人亡的恶人;可在我看来,他却是拯救我于水火之中,令我不虞冻馁的贵人。”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容色淡淡:“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不染尘埃。可是娘子,这世间除了正义、赤诚与热血,还有饥馑、病痛和无衣。”

  “可你当年不是这样说的。”沈雪骄嗓子里像梗了一团棉花,好半晌才挤出声音,“你说,匹夫亦有血气,亦有不能忍之处。”

  陆燃犀眸子微微一动,似是没有料到他怒火上头所言,对方竟记得一字不差。他怔愣了会儿,眼中现出缅怀之色,俄而低头轻笑:“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得往前走啊!沈娘子,这是你劝我的。”

  “可我没让你跟郭升……你明知道……”

  “对,我知道,那又怎样?”带着水汽的风吹入亭中,吹得衣袂猎猎作响,青年眸光转冷,“那是你家的事,与我无关。”

  这句话实在太伤人了,刺得沈雪骄怒火直冲颅脑,她忍不住厉声提醒:“陆燃犀,当年我爹是因你才惹上了祸事!”

  陆燃犀却笑了,笑中带着嘲讽:“沈娘子你是不是忘了,晴柔之死,与你脱不了关系。”

  譬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熄了沈雪骄所有怒火。她愣愣瞧着陆燃犀,喃喃自语:“原来你,并没有过了这个坎儿。”

  说着,沈雪骄突然觉得自己好笑极了,她都不能忘却父亲之死的心结,为何要让陆燃犀翻过陆晴柔之死这页?

  话虽如此,她脑中依然回荡着当初陆燃犀反过来宽慰她的话。

  他说:“这不怪你!”

  他说:“你只是给我指了一条往上爬的路,真正决定要走这条路的是我自己。”

  他还说:“说完全不怨就虚伪了,可……你尽力了,真的。我没必要因着自己难受,就拉着你也不好受。”

  那个清醒理智又懂事的年轻人去哪里了呢?

  时光像一柄刻刀,曾经一刀刀将陆燃犀雕琢成他想成为的体面士子,如今却将其刻得面目全非。

  “充其量,咱俩扯平了。”陆燃犀面朝山林,用力摇着撒扇,眸中压抑了怒火与薄冰,“沈娘子,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沈雪骄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心累无比。

  宁医士与陆晴柔,两条命横在二人之间,跨不过,忘不掉,似楚河汉界,分明可见。

  “沈娘子,你有你雄心壮志要实现,我亦有我汲汲营营的日子要过,咱俩本就是两样人,何苦一定要走同一条路?”陆燃犀语气愈发不耐烦,“你看不惯我跟着郭升混,可以不看;我觉得你所思所想充满着不切实际,也没阻止,对不对?”

  沈雪骄难堪地别过头去,声音轻得风吹可散:“我以为,咱俩至少是朋友。”

  “朋友?”陆燃犀先是一怔,而后眉梢眼角俱染上讥诮,“果然是,没见过世间险恶的小娘子。就我这种人,费尽心血与气力才从底层爬上来,攀上个能拉我一把的自然不肯放手,你想要什么样儿,我给你装成什么样儿;你想听什么,我给你说什么,你把我当朋友?也对,你们这种小娘子,都天真得很,那戏里不是都唱……那什么,墙头马上……”

  “啪!”

  重重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阴阳怪气。

  沈雪骄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自甘堕落。”

  气氛一时凝滞,唯余夏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陆燃犀从袖中取出几封信,哂笑:“沈娘子,没人愿意一辈子屈居人下,费心讨好。你说你那么强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信,也没必要留着了,对吧?”

  他吹着火折子,轻描淡写点燃了信封边缘,火光瞬间窜起,似一条饿极了的蛇,很快便吞噬了两人曾经友好的见证。

  “陆燃犀,你……”

  沈雪骄眼睁睁望着信封迅速转为黑色,而后,对方手一松,大片黑灰随风扬起,飞向了山间缥缈处。

  女子紧走几步,手指动了动,终究无力地停了下来。

  然而事情还没完。

  陆燃犀似乎想将伤人继续到底,他掏出一块银子放在石桌上:“不管怎么说,在金陵那一个月,多谢关照。”

  “陆燃犀你什么意思?”

  “我当时穷得没钱吃住,是沈娘子你慷慨解囊。嗯,还你的。凑个整,十两。”青年轻佻地笑了笑,转身走出了亭子。

  “哦,对了!”陆燃犀蓦然转过头来,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沈娘子不是我说哈,你这看男人的眼光,实在不太行。先是信我是个乖巧赤诚之人,而后又嫁了个残废。不是,那人到底哪好啊?长得好看?你看人是不是只看脸啊?”

  “陆燃犀!”女子自胸腔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

  青年摊了摊手,大笑着步下台阶。

  说不清道不明的怨与怒交织,二者在胸中往来冲撞,女子一把抓起银子掷向男子,嘶声咆哮:“我稀罕你这十两么?陆燃犀,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没出息!”

  银白闪亮的银子狠狠砸在崭新青袍上,随后滑落在地,滚进草丛中看不见了。

  沈雪骄眼眶酸涩,她抬袖狠狠抹了脸,大步踏下台阶,强硬推开挡路的陆燃犀,脊背挺直地消失在了竹林尽头。

  太阳渐渐升高了,映得竹影徐徐缩短。

  陆燃犀兀自转身回了亭边,在草丛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到那块砸得他生疼的银子。他吹了吹浮土,嘟囔:“十两呢,干吗跟银子过不去?银子又没做错什么。”

  

  沈雪骄后悔来这一趟了。

  不见面的话,纵使故人随着时光褪色,但底色依然是鲜艳明亮的。她记忆中的少年永远都是青涩、赤诚、慧黠的,那些或酸或甜的旧事,让人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或微笑,或流泪,却不会恶心。

  是的,沈雪骄现在觉得恶心。

  原来他在经历重重打击后真的变了。

  沈雪骄自知未经他人苦,无论自己有什么想法,什么感受,所知所觉都不过是对镜看花。陆燃犀说得对,她的确没有资格去指责他。

  可是对方拿钱买断他们之间的友情,真的很伤人;那轻佻傲慢的姿态,实在让人恶心。

  她匆匆走出山门,豁然回首望着巍峨大殿,无声冷笑了声。

  罢了,他既乐意与郭升为伍,他日再相见,休怪她不讲情面。

  “娘子?”独自驾车而来的白芷小心翼翼地问,“回家么?”

  沈雪骄越想越气,猛然折断道旁树枝,就着沙地写:

  北山有鸱,不洁其翼。

  飞不正向,寝不定息。

  饥则木揽,饱则泥伏。

  饕餮贪污,臭腐是食。

  填肠满嗉,嗜欲无极。

  长鸣呼凤,谓凤无德。

  凤之所趋,与子异域。

  永从此诀,各自努力。

  沈雪骄丢开树枝,跳上了驴车,一车两人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隔了一段时间,陆燃犀转了出来,他以扇叩击掌心,低声念了遍诗,摇头轻笑:“《与刘伯宗绝交诗》。哎,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连割袍断义都这么文雅!”

  他看看四下无人,伸出脚想要毁尸灭迹。然而下一瞬,簇新鞋子悬在遒劲有力的字体上方蓦然顿住,他总觉得鞋底太脏,会玷污佳人字迹。青年想了想,收回脚,从路边折了段带枝叶的树枝,轻轻扫了下,却没扫干净字迹,只得惋惜地加重了力道。

  哼着歌儿收拾好现场,陆燃犀拍拍手,抬起手背碰了碰红肿发烫的面颊,直疼得龇牙咧嘴。他边走边嘀咕:“克我!绝对克我!揍哪儿不行,揍脸,这还怎么见人啊?”

  暖融融的风活泼泼掠过,吹得道旁树木发出了讥嘲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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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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