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燃犀见过面后,沈雪骄彻底死了规劝他的心,闷头沉浸进自己的筹谋里。
“我是这样想的,咱们这院子,前院我给女眷们看病,后院辟出一间屋子,你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沈雪骄细细说着想法,“我们要想在扬州站稳脚跟,必须得有人支持对吧?顶门立户的男人再理智,这妻儿都夸咱们好,那咱们如果需要帮助,他们总不至于坐视不理对吧?”
周旋清沉吟着问:“你是说,挟天子以令诸侯,抓住他们的软肋?”
沈雪骄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不,我只是想打好关系,没准备用孩子去胁迫别人。”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答应过师父和师公的。”
沈雪骄拜别师父师公前,曾应要求立下重誓:一不用医术害人性命,二不用违法手段复仇。她会合理合法地为家人为朋友讨回公道,推动《问刑条例》的诞生,让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你大概没去过妇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已婚妇人,她们特别热心,特别喜欢谈论家庭琐事,我们可以从话语里总结出有用的东西。”沈雪骄转回正题,“孩子放在家中,她们每次过来便要匆匆忙忙,不能安心放松;但孩子就在眼皮子底下,还能学到东西,你说她们会怎样呢?”
周旋清瞬间对上了她的思路,豁然开朗:“还有个好处,小孩子如果不经过刻意引导的话,并没有身份地位差距的观念。以前我在学堂就是,富绅家的孩子跟农家子弟玩得很好,前者觉得后者懂的花样真多,后者觉得前者见识真广,没有大人干涉的话,彼此都觉得对方很厉害。假设咱们收了踏浪平的孩子,那么想让孩子学武又找不到门路的人,会不会也把孩子送过来?就是,迂回地去跟踏浪平搞好关系?”
沈雪骄大开眼界:“还能这么玩?你们想得也太……”她抓了抓头发,“小孩子不就是可可爱爱,天真无邪的么?你们大人心真脏!”
周旋清笑着端起茶杯,喟叹道:“你那是没见过为了让富户减免租子,强迫自家孩子给同窗当马骑的佃户,人真钻营起来,只有你想不到的。”
沈雪骄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只要他们收一两个“地头蛇”家的孩子,自有人跟风往这里送孩子。待打出口碑后,不愁没有靠山。
粗略推敲了谋划,她神色复杂:“这里头唯一的问题就是,旋清哥哥你不太爱见外人,会不会觉得吵?”
周旋清敛了笑意,自嘲地摇摇头,认真道:“阿霁,我总要走出第一步的。我一个大男人,且非血亲,靠你养着,已经很说不过去了。这是咱们共同的筹谋,若我再没有分毫贡献,你又何必拉我入局呢?”
“没有!”沈雪骄赶忙宽他的心,“其实你陪我演这场戏,让我有个已婚妇人的身份,就已足矣。”
“阿霁,我不是需要保护的孩童,更不是需要精心侍弄的娇花,我是个早已及冠的人。”周旋清神情郑重,“你不需要如此小心。”
沈雪骄静静凝视着他,才被陆燃犀伤过的心渐渐弥合,她重重颔首,与其达成了共识。
就在这时,青黛冲了进来:“娘子,郭家来人了!”
院中的两人对视一眼,沈雪骄心里有了数,微笑道:“鱼儿上钩了。”
郭家来的是名小管事并两个小厮。小管事孙得旺双手奉上名帖和礼物,语气恭敬:“我家小官人身体不适已有多日,肯请娘子移步前往寒家。”
沈雪骄探头看了眼,但见巷子口停了辆精致的驴车,显然不容她拒绝。不过该拿的架子还得拿,她故作疑惑:“多日是多久?可找医士瞧过?”
孙得旺微笑不语,再次奉上一只小木匣:“府东所有卖冰铺子皆是寒家所开,娘子若有需要,可凭此票前去取用。”
沈雪骄晓得郭升家大业大,却没想到人家居然垄断了府东卖冰制冰的营生。
她笑了笑,径自回转内院收拾东西去了。
临走,沈雪骄将木匣放在周旋清面前,挑眉:“果然,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我若听说有悬赏就上门,约莫也没这待遇了。”
周旋清面前摆了一副棋盘,他把玩着棋子,叮嘱道:“万事小心,切莫激进。”
沈雪骄认真应下,带着白芷青黛出了门。
驴车载着主仆三人直奔郭家,快到地方时,沈雪骄发现除她以外,郭家竟还请了一堆医士,门前光车马就将路堵得严严实实的了。
几乎是驴车刚停稳,一个小厮就扑了过来,急声问:“是沈娘子么?”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登时大喜,连连催促,“快快快,就等您了!”
说着,小厮附在孙得旺耳边嘀咕几句,后者瞬间变了脸色,慌忙躬身冲沈雪骄做了个请的手势。孙得旺亲自引着三人往内院方向走,路上口齿清晰地介绍了情况。
郭升的儿子名唤郭宝安,家中常呼他为“宝哥儿”。平常瞧着挺康健,并无什么大病,只半月前郭母带着孙子去了趟山上,回来当晚小孩就发起了高烧。家里最初以为是着凉了,又是捂汗,又是灌姜汤,结果小孩身上是越来越烫,郭升的娘子许氏一看不对劲,天刚亮就差人请来了医士。
第一位医士给开了药,但小孩嫌药苦,不配合,郭升狠心强灌下去,又给吐了。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烧好不容易退了,但还没等众人喘口气,傍晚小孩又烧了起来,只好再灌药。反反复复三天后,郭升一怒之下换了医士。
大约被折磨得太惨,第二位医士刚掏出脉枕,小孩“哇”的一声哭了,直哭得小脸通红,哄半天哄不好,望闻问切也无从谈起。医士没法子,只得在问过情况后,凑活着开了些退烧的药,叮嘱家属随时观察。
结果第二位医士还不如第一位,烧是一点没降下去,人还说起了胡话。
郭母坚定认为乖孙是碰到了脏东西,或者吓掉了魂,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带着孙子和师婆又去了趟山上。
别说,下山的时候小孩确实退了烧,还嚷嚷着饿了,要吃冷淘。
郭母那是喜极而泣,更加坚信自己路子对了。
郭升夫妻俩无话可说,只好随老太太折腾了。
不过郭母得意了没两天,便步了俩医士的后尘,惨遭打脸——小孩再次发烧。
“今早小官人吃什么吐什么,大官人情急之下,就将府东和府城的医士全请来了。”孙得旺将沈雪骄送到分隔内外院的月洞门前,擦了把汗,老实交代,“如今好说歹说小官人就是不肯出内院,也不愿见生人,您说这医士都是男的,总不好进内院是吧?这不就,僵住了嘛!”
沈雪骄懂了,不是医士没本事,委实是小孩太难搞,双方八成彼此都很崩溃。
郭升这宅突出的就是一个“贵”字。扬州民居讲究“坎位巽门”,据说此宅选址时,郭升足足找了八个先生起卦;匾墙、廊心墙、照壁等也遵照扬州习俗,处处有尺寸上的吉利,多以“六”结尾;整体布置以庭院为主,园林为辅,堪称宅中有园,园中有宅。
一路走来,移步换景,沈雪骄方从传言落到实地,真切感受到郭升确实发迹了。
月洞门附近已站了个青衣丫鬟,一俟望见沈雪骄,立即上前引路,急声道:“沈娘子,咱们得走快些,小官人昏厥了!”
沈雪骄大吃一惊,家里接了十几位医士,还能让孩子昏厥,简直是个奇迹!
一行人匆匆进了郭母的院子,一进房门沈雪骄差点给熏吐了。房中没有开窗子,药味、老人味、潮味、熏香味,各种臭的香的混杂在一起,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白芷极有眼色地上前一步:“赶紧开窗通风,这让病人怎么休养?”
“嘿呀,我就说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女的,定然靠不住!”内间一名五旬妇人猛拍大腿,怒道,“医士是越老越厉害,怎么就不听呢!”
站床侧的青年美妇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有些尴尬:“沈娘子勿怪,母亲也是着急……”
“不让她看!”五旬妇人态度强硬,“阿舟你回避下,让她们去前院请个有经验的过来。我瞧着那位回春堂的张医士就很不错!”
“母亲……”
“你瞧瞧她,这孩子还发着烧呢,进门就让开窗,懂个屁!”
许氏一阵窒息,看神情马上就要厥过去了。
沈雪骄眯眼望去,但见郭母坐在里间昏暗处,通身富贵,镯子、簪子、耳环一样不缺,鬓角虽银丝密布,却打理得细致妥帖,整个人胖了许多,然越发显得年轻了。
她身边的许氏则衣着素雅,浑身首饰不过一簪一珥,却带着读书人家养出来的书卷气,往屏风边上一站,更显风韵。
看起来一家人过得不错。
“抽起来了!抽起来了!”床前丫鬟忽而尖利呼叫,“小官人抽起来了!”
“我的宝哥儿——”郭母立即以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速度扑了过去,一把抱住裹在厚厚棉被里的孩童,嚎啕大哭,“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好婆怎么活啊!”
许氏慢了一步,让自家婆婆撞得趔趄了下,再想去拉郭母已然晚了。
整个院子乱成一团,有呼叫的,有跑出去喊人的,还有跑到沈雪骄跟前双手合十求助的,总之就没一个对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