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二敲门进去,屋内的争论戛然而止,坑爹的是,小二端着托盘出去后,俩随从并没有再回亭子,而是站在院里指挥着小二把亭子里的残羹冷炙收走。
隔了一会儿,屋里传来陆燃犀的轻笑:“按过手印,此婚已成,待去衙门走过程序,便可安心。提前恭喜邓大官人了。”
邓奎乐呵呵地收起婚书:“某这就去衙门盖章。”
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得偿所愿的邓奎志满意得,率先走了出来;成老汉垂头丧气,紧随其后;陆燃犀则不紧不慢摇着撒扇,似闲庭漫步。
沈雪骄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离开,没成想宋氏到处找沈雪骄的动静惊动了高妙楼的掌柜,胖乎乎的大掌柜闻讯赶了过来,瞧见邓奎出来,连忙迎上前寒暄一通。
两拨人站在院子门口左一句吹捧,右一句感慨,直听得沈雪骄生无可恋。
就在这时,大掌柜话头一转,转到了陆燃犀身上:“陆先生当真是年少有为,多少衙门都断不清的公案,到了你这里,便倚马可待。”
“哪里哪里!”陆燃犀摇着撒扇,一脸的虚伪笑意,“全靠邓大官人出手大方,某只是跟着蹭顿饭罢了!”
沈雪骄差点让他恶心吐了。
有时候吧,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越不想理人,人越容易注意到你。
却说陆燃犀笑着笑着,转头想要招呼随从先带成老汉走,结果好死不死正瞧见了躲在树后的沈雪骄!
他目瞪口呆,差点脱手摔了撒扇。
沈雪骄眼一瞪,目露凶光,示意他赶紧把狗头转回去。
陆燃犀“咔嚓咔嚓”转动僵硬的脖子,眨眨眼,在邓奎又一次夸他办事妥帖时,露出了尴尬的笑容。他猛扇几下扇子,又觉得这形象委实像个嚣张得意的狗头军师,他偷瞄树后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收起了撒扇。
偏偏大掌柜并不能体会陆燃犀的复杂心情,绕了半天后,终于将话题转到了正经事上:“同行是冤家,我们高妙楼也难啊!陆先生若是有空,不知可否写个状子再走?”说着,他转向邓奎,“不知陆先生这刀笔费?”
“绝对值!”邓大官人花钱买高兴,热心帮忙牵线,“不贵,相比你们高妙楼,九牛一毛啦!”
陆燃犀脊背发凉,一面艰难维持着微笑,一面战战兢兢瞄向树后,慌忙硬着头皮打断两人的友好交流:“衙门申时(15:00~17:00)散值,邓大官人,未免夜长梦多,咱们还是先把婚书盖了章再谈其他吧!”
“哦,对对对!”邓奎得他提醒,一拍脑门,“先办正事,先办正事!”
大掌柜以为陆燃犀是不想两人互相透露价钱,便心领神会地让开了路,乐呵呵送他们出门。
陆燃犀临走前又望了眼树后,没再看到佳人杀气腾腾的眼神,他不由松了口气,同时还隐隐有些失落。
待院子里无人后,沈雪骄慢慢从树后转出来,默默望着故人远去的背影出神。
沈雪骄跟宋氏汇合后,又提起精神陪着两人在水榭闲聊了会儿,一直聊到日头偏西才离开。
约莫是陆燃犀给她的冲击过大,沈雪骄回住处的时候还有点怏怏不乐,总觉得这世间如白云苍狗,瞬息万变,直教她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了?”周旋清正坐在四轮车上,撩起夏布道袍的袖子给药圃浇水,见状不由温声问,“不尽兴么?”
相比两年前,他状态实在好了太多,似乎重新拾起了曾经的温润,只是毕竟历经磨难,一对眸子里还是沉淀了几许沧桑,一瞧就是个有故事的。
“不是,我就是,想到了点事。”沈雪骄回过神来,在竹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怔怔望着他浇水。
彼时斜阳越过墙头藤蔓,铺洒在院中,照得一切物什都添了层金色,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察觉到女子情绪不高,周旋清放下手里的活计,示意小厮不言推着四轮车过来,眼中带着包容和鼓励:“你教过我,有心事要说出来,身体才不会落下疾病。”
沈雪骄张了张嘴,摆手打发不言去给药圃拔草,自己则推着周旋清进了内院,待四下无人了才道:“我遇见陆燃犀了。”
“谁?”
“陆燃犀。”沈雪骄想了想,比划,“就是我父母过世那年,帮我卖院子的那个少年,还借过你的衣裳。”
周旋清仰头回忆了下,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母亲是念叨过几句,担心小姑娘被登徒子欺负。
“他怎么了?遇到难处了?”书生善解人意地提议,“多个熟人多条路,你若是信得过,不妨雇他做点事?”
“他?难处?”沈雪骄嗤笑一声,笑中带着嘲讽,“人家如今过得好啊,乃是郭升郭大官人的走狗!随便写张状子便得银二百两,他能有什么难处?”
是的,陶氏满口赞扬的郭大官人,正是郭升。
周旋清闻言敛了笑意,沉吟了会儿,不偏不倚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倒是可以理解。”
话虽如此,书生眉宇间依旧染上了郁郁之色。
郭升、袁家与县衙带给他的伤害,并非一言两语即能抹消,提及仇人,他依然会有心绪波动。
“我不能理解。”沈雪骄面罩寒霜,“世间有那么多条路,扬州有那么多富商,他为何非得选郭家?他明知我家与郭升有仇,还是因他引起的纠纷,他怎么能……他曾也是个不平则鸣的赤子,如今怎地堕落成这样?与恶人为伍,他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周旋清微微蹙了眉,有些困惑:“你说他,曾经与郭升有龃龉?”
“对!”沈雪骄简单说了陆燃犀撺掇宁医士揭穿郭升用人骨冒充牛骨的旧事,直气得脸色铁青,“我晓得他一向是给钱的是老大,可他从前是有底线的,他晓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妹妹被人害死的时候,他那么难,仇家拿钱收买,他都没要!
“但是现在,他怎么……怎么……果然,刀子不扎自己身上不知道痛。他恨着他的仇家,对我的仇家却轻轻放下。当年我爹因他去世,他还带着自己腌的咸鸭蛋去探望我,我以为他是真心愧疚……我呸!”
周旋清静静听着,不发一言,直到她发泄完毕,才倒了杯茶推给她,轻声问:“可你如何确定他变了呢?”
“我见到他了呀!”沈雪骄强调,“他去的那家酒楼,简直是,那什么,玉盘珍羞直万钱!他的衣裳……”
“那你们说话了么?”周旋清打断她,反问,“你怎么确定他表里如一呢?”
沈雪骄愣了,讷讷:“扬州人都这么说……”
“那他们了解他么?”周旋清叹息,“长洲人也说我与人私通,可我做了么?”
“可是我亲耳听见他助纣为虐,替强抢孀妇的富人逼迫可怜老农签下婚书!”沈雪骄急赤白脸地辩驳,“他就是变了,他本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结果现在靠着欺压同类讨好富人!我早该想到的,他一直一直都是那种拼命往上爬的人。”
周旋清定定瞧着她,突兀问道:“你们俩很熟么?就,关系很好么?”
“哈?”沈雪骄觉得可笑极了,“我跟他熟个头哇!统共相处了三回,回回都不愉快!”
“那你气什么?”周旋清反问,“一个不熟的人,做了什么,变了什么,跟你有关系么?”
沈雪骄张口结舌,猛然醒悟,对哦,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气自己眼瞎看错了人,还是气陆燃犀辜负了自己的信任?
周旋清见她冷静下来了,遂殷殷劝道:“阿霁,倘若你俩曾经关系不错,那你就该对他多点信赖,多观察下;倘若你俩只是萍水相逢,那你就不该为了不相干之人动气,不值得。”
沈雪骄嘴唇翕动了下,堪堪冲到脑门的怒火骤然缺了柴禾,缓缓下落,最终收回心底,仅余一朵小火苗跳来跳去,提醒着她事情有异。
说起来,她与陆燃犀见证了彼此最狼狈最无助的时期,他们知晓对方最在意的是什么。
两人的关系并不是一句熟不熟能描述清楚的。
“厌恶一个人,污蔑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周旋清温声细语,满眼疲惫,“我只是觉得他所作所为与情理不合,你既然会为了他的改变而生气,那说明这个人对你来讲并非无关紧要,如此不妨多给他些机会。自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怎知不是同行嫉妒,不是仇家编排?”
沈雪骄低下了头,忽而不确定了。
“阿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乃是大忌。”
夕阳缓缓移动,金红色泽落入茶水,浮起粼粼波光,映出了女子满是纠结的双眼。
许久,她轻轻道:“那,我明日约他出来,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