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说完,瞧瞧已至午饭时分,家里开酒楼的宋氏非要招呼大家一起去吃饭,陶氏带着一对儿女在旁边起哄,沈雪骄没法子,只得半推半就上了车。
府东这边汇集了大量富商,会吃会玩,格外爱起高楼建园子。
宋氏家的高妙楼前楼后院,临街的酒楼足有三层,一二层是堂食,三层是相对私密的阁子;后院则起了舞榭歌台,水石花树,圈出一个个小院子,整体兼具“高”与“妙”,让人望之印象深刻。
沈雪骄暗自咋舌,怪不得宋氏给席敬给得如此大方,合着是家有生金蛋的鸡。
“沈娘子晕船不?”宋氏兴奋地问,“今日先在后院听歌看舞,不晕船的话,改天咱去船上,边游湖边吃!”
沈雪骄仅是殷实人家出身,而师公身为朝廷官员,得注意风评,是以她这么多年来,从未进过此等豪奢之地,一时在驴车上看愣了,好半晌没动静。
“来吧!”驴车甫一停稳,宋氏便将她拽了下来,边拉着她往里走,边炫耀,“请你尝尝我们家的拿手菜!”
沈雪骄顺着她的力道上了台阶,也是巧了,恰逢迎面一行三人大笑着走了过来,双方狭路相逢,齐齐愣住了。
那三人,两侧一个五大三粗,一个尖嘴猴腮,中间簇拥着的青年则朗目疏眉,衣衫精细,举手投足间尽显意气风发——竟是陆燃犀。
他微微错愕,直不楞登瞪着同样目不转睛的沈雪骄,然而很快,他便收敛了这点异常,若无其事继续与人谈笑,毫不迟疑与故人擦肩而过,大步进了酒楼。
沈雪骄怔怔望着陌生又熟悉的青年,眸子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他?
青年身上已然完全瞧不出曾经的青涩与局促了。
他如今自信张扬,处处讲究,身边人刻意捧着供着,境遇瞧起来似乎不错。
“嗐,中间那人姓陆,是个讼师,号称‘铁笔铜牙’,难缠得很!”宋氏冲着三人背影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介绍,“原先也是个前途无量的读书人,谁成想竟为了钱堕落至斯。”
沈雪骄笑了笑,不着痕迹替陆燃犀开脱:“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读书嘛,也得有家底支撑。”
“那你可想错了!”宋氏引着两人往里走,噼里啪啦数落,“他私底下有个诨号,叫‘死要钱’!能力强是真强,几乎战无不胜;就是这要价啊,一般人是真不敢想。我给你说一桩事儿,就年初的时候,外地有户人家慕名来找他写状子,他只给人写了十六个字,一个字十两。”
“多少?!”沈雪骄脚步一顿。
“十两。”宋氏肯定了她的听力,“算上杂七杂八的费用,总共收了二百两。”
沈雪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这还是多年前她花二两银子就能雇到的账房学徒么?
二百两,足够平头百姓花用十几二十年了。
难怪他衣裳料子如此精细,难怪他出入高妙楼宛如平常事,难怪他与人高谈阔论丝毫不怯场,原来背后都有巨额银子做底气。
宋氏看沈雪骄感兴趣,又指着陆燃犀离去的方向补充:“你瞧见他那身天青水纬罗的直身没有?这种罗寻常一匹就要一两半,更何况他那还是锦绣布行的镇店之宝!上月府东两家布行争讼,锦绣布行为了拉拢他,听说他喜欢此罗,直接让人给他拉了半车!写状子的钱另算。”
沈雪骄叹为观止,犹记在南京时,他为了见妹妹,所穿最好的衣服是一身襕衫,衣料不过是一两几匹的青细棉布。
“行啦行啦,出来寻乐子,说这些扫兴的作甚!”陶氏示意下人放下水榭的珠帘,悄悄拉了沈雪骄一把,压低了声提醒,“娘子若是想去郭家转转,可万万不能得罪此人。”
“为何?”
“他是郭家花重金豢养的讼师,深受郭家器重。”陶氏神情复杂,“之前有跟郭家合作的富商在青楼跟他抢人,讼师的嘴皮子……你也是晓得的,那富商恼羞成怒之下,竟把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然后没然后,郭家干脆不做那笔生意了。”
沈雪骄小小惊呼了声,难以想象这是曾经习惯讨好人的陆燃犀。同时她心底泛上来一股奇异情绪,说不上来是膈应、不解还是愤怒,总之她十分不能接受陆燃犀与郭家关系亲密。
她忍不住问:“郭家那么有钱,怎么会找他呢?我瞧他还挺年轻的,不是说……”
宋氏“噗嗤”乐了:“沈娘子还说人家年轻,你年纪就大了么?我瞧你也就双十年华吧?”
失策,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可我是从小学医啊!”沈雪骄唯恐病人看轻了她,慌忙强调,“我给人看病的年头可不短!”
“是是是,咱们沈娘子最厉害了!”宋氏给她斟了杯淡酒,解释,“陆燃犀他师父就是郭家的讼师,后来老讼师回乡了,郭家有桩官司一时找不着可用的讼师,姓陆的就自告奋勇要试试。然后就留下来了呗!”
合着这还是陆燃犀自己争取的!
沈雪骄闷头灌了杯酒,面上不显,内心里恨不得把姓陆的揪过来骂个狗血淋头。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席间歌舞换场,沈雪骄实在按捺不住,借口如厕赶去了陆燃犀所在的院子。
陆燃犀那处院落精致而幽静,离湖上歌舞相对较远,客人显然不想被打扰。
沈雪骄花了点心思才找到地方,她趁着陆燃犀身边两个随从模样的人在院外亭子里喝酒,翻墙头潜进了院子。她本想敲门进去,不料房间里蓦地传来了一把苍老哭声,哭声愤怒哀戚,令她不由起了探究之心。
她悄悄摸到窗边,顺着窗缝往里瞧。但见内里摆了一桌美味珍馐,然而却无人理会。陆燃犀、一衣着华贵的男人,以及一裋褐老农呈三足鼎立之势分坐开来,正就婚嫁之事争论。
沈雪骄听了半天,勉强捋出事情经过:老农成老汉要状告富商邓奎强抢寡媳,而富商重金请了陆燃犀前来调停息讼。
成老汉笨嘴拙舌,不熟悉律令,让陆燃犀驳斥得屡屡词穷,最后气得拍案而起:“欺负人!你们太欺负人了!这儿媳妇是我花了大价钱才娶回来的,现今我儿子过世了才三年,姓邓的你就要强娶,做梦!”
“强娶?”陆燃犀按住怒色上涌的邓奎,轻摇撒扇,悠然而笑,“我说成老汉,邓大官人在这么好的地方,摆这一桌酒席呢,就是想体体面面地解决此事。可你若执意不许,那好,咱就只能公堂上见了。”
“见就见!说破天去,那也是我儿媳妇!”成老汉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我儿子儿媳感情好,她说过要给我儿子守一辈子的!她嫁进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了,我说不许,就不行!”
“成老汉,我记得你还有个小儿子吧?”陆燃犀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放下大招,“你晓得这状子我打算怎么写么?我就写,孀妇秦氏,命薄早寡,无子无女;现翁壮叔大,瓜田李下,归宁阻去,外男求娶而翁不应,问欲意何为!”
成老汉不太识字,听着这文绉绉的讼词,眼里浮现出了茫然。
陆燃犀甚好心地给他逐字逐句解释:“你才四十来岁,你小儿子十六七了,家里摆个无子无女的年轻孀妇,不合适!你说你既不放孀妇回娘家,又不答应别人求娶,不怕别人嚼舌根啊?”
“你胡说八道!”老汉血色急遽涌上面颊,他失声惊叫,“她娘家没人了,你让她回哪儿啊?我家若不养着她,她……”
“她可以另嫁嘛!”陆燃犀笑眯眯地提醒,“邓大官人不在乎她是二嫁之身,愿意三书六礼,正经求娶。只要成家肯放人。”
“他都把人接自己家去了,扣着不放,你让我放人?”成老汉越说越气,“他不光抢人,还抢走了我儿媳的传家宝!他就是个恶棍!”
“瞧你这话说的,你都说了那是你儿媳的传家宝,不当嫁妆带着走,还给你成家留着啊?”
成老汉气得几乎背过气去,手指都在哆嗦:“你你你,他,就是冲着,冲着……”
“成老汉,我在这好言好语跟你说,是为了什么,想必你也晓得。”陆燃犀目光如炬,冷下了脸,“你若老老实实签了婚书,还则罢了;你若不从,你猜县尊是愿意听你唠叨,还是更在乎风俗伦常?他不会让你带坏风气的。”
本还气咻咻辩驳的成老汉犹如冰水浇头,当场傻了。
沈雪骄听不下去了,是她还停在过去,还指望一个一心朝钱看的讼棍保留赤心,她就多余跑来验证。女子正想离开此处,不想小二恰好过来上果盘,亭子里的二人也站起来往小院里走,逼得她不得不闪身躲在了树后。
偏巧此时,宋氏左等右等不见人影,生怕她迷路,特热心地寻了过来,绕着湖边大喊:“沈娘子!沈娘子你去哪儿了?”
沈雪骄绝望地闭上眼,她现在是学隐身术快些,还是学穿墙术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