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溶溶走后,隔壁阁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陆燃犀缓步出来,脸上满是失落,却无怨怪之意。
倒是沈雪骄有些不好意思:“咱们再想想法子。实在不行,我去求求师公。”
话虽如此,可师公跟唐家并无交情,怕是不好张这个口。毕竟这不仅是一个婢女的问题,还牵扯到唐姚两家的婚约。
陆燃犀勉强笑了下,央求:“沈娘子,你能帮我打听下晴柔的现状么?我听说女子孕期多思,容易恶心呕吐,我带了些扬州吃食,兴许能让她舒服点。”
沈雪骄定定凝视了他一会儿,轻声问:“倘若唐家愿意放人,孩子你打算,留着,还是……”
“再说吧!”陆燃犀脸色不太好看,“从我个人来说,是不想要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做外甥的。但是,万一晴柔想要,或者月份大了,不好打呢?她小时候我能替她做主,如今她都……还是问问她的意思吧!”
沈雪骄沉默了下,劝道:“若是唐家想要这个孩子,你们最好是把孩子交出去。令妹还小,带着一个孩子,将来……况且你如今尚未安定下来,一下子添两张嘴,还是挺,困难的。”
陆燃犀知此为良言,遂叹息着点点头,心里愁得不行。他得筹钱赎妹妹,假若妹妹想要讨个公道,他肯定是支持的;接出妹妹后,还要给她调养身子,给她找住处,将来兄妹俩一起生活,花销增长可不止一点半点,仅凭他做账房以及代写书信,似乎不太够。
不过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
此时的两人还对人性有着最基本的信赖,所能想到的最糟情形不过是唐家不肯放人,陆晴柔没名没分地在唐家当牛做马。
可是很快,老天爷就狠狠扇了两人一巴掌:姚溶溶差了阿澄来报,陆晴柔突然小产,唐家觉得晦气,再加上姚家有退婚的苗头,他们要将陆晴柔送去城外庄子里,由着她自生自灭。
陆燃犀脸色狂变,问清了庄子位置,顾不得多说,撒腿就往城外跑。
沈雪骄留下青黛跟茶楼结账,顺便去拉个接生婆,自己则带着白芷跳上驴车,催促车夫一路风驰电掣往家赶。她连奔带跑进了药房,手速飞快地抓了一堆缩砂,郑重交代梁婆子将其炒黑去皮碾成末,连同温酒一起送去唐家庄子。随后她收拾了银针和几样急救的药,再次钻进了驴车。
一路上,驴子已经竭尽全力跑了,可沈雪骄还是觉得太慢了。孕妇流产,自古就是鬼门关,更何况陆晴柔又饱受颠簸,搞不好现下已经大出血了。
白芷还是个姑娘,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儿,她战战兢兢地提议:“娘子,咱们要不要去请夫人?您能行么?”
“来不及了,不行也得行!”沈雪骄神色凝重,望着越走越偏的道路,一股愤怒之情油然而生,“居然把人送到此等地方,唐家压根没打算让人活!”
许久未修的乡间小道泥泞难行,车夫一路行一路打听,最终将车停在了一片稀疏竹篱外。
这里是真偏僻,连庄稼地都不规整,竹篱内的茅草屋大约是看田之人临时搭的,总感觉风一大就得塌了。
沈雪骄打起车帘,远远眺望着那间茅草屋,不由心头狂跳。这偏僻地方,这破屋子,陆晴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让我进去!我妹妹在里头!那是我妹妹!”
门口传来了陆燃犀的喊声,他一边蛮力冲撞,一边扯着嗓子疾呼,“陆晴柔——陆晴柔你在里面么?你吱一声!哥哥来了!”
两名身强体壮的家丁面无表情架住他,拖着人走出一段路,而后熟练地扔了开去。
沈雪骄算是知道陆燃犀背后那一大片脏污是怎么来的了。
她越过躺在地上起不来的男子,大步流星闯进竹篱,两名家丁赶过来想拦,沈雪骄眼神蓦地转厉,冷喝一声:“让开!”
这声冷喝似霜刃出鞘,隐隐带着直逼肺腑的寒意,清泠泠冲淡了夏日热浪。
白芷默契上前几步,左右正反几记耳光抽过去,大声喝骂:“瞎了你们狗眼,这是刑部老爷家的小娘子!”
趁着家丁懵然犹豫的功夫,沈雪骄一把推开他们,疾步往破败不堪的茅草屋走去。
“你能救么?”陆燃犀一骨碌爬起来,一手捂着后腰,追上来急声介绍情况,“刚刚还喊痛,说自己流了好多血,这会儿没音了,不晓得是不是晕过去了!”
“别碍事!”沈雪骄头也不回地吩咐,“去烧热水,准备几块干净的布。”
“啊?哦哦好!”陆燃犀心不在焉地点头,“我先看眼晴柔。”
茅草屋的破门是锁住的,沈雪骄命令家丁打开,遭到拒绝后,她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把人撂倒了。
两名看似强壮的家丁,竟在女子手下走不到三招!
白芷惊呼着捂住了嘴,她一直以为自家娘子每天早上练武不过是强身健体,从未想到人家居然真能打!
陆燃犀“咕嘟”咽了口口水,倏地明白对方当年从宁顺宏手里救下自己,确实是有底气的。
沈雪骄强行拽下一名家丁腰间的钥匙,“咔吧”打开了门锁。
暗淡光线争先恐后扑进了狭小潮湿的房间,照得床上女孩越发苍白消瘦。
这是间几步见方的屋子,里面不过勉强拾掇出一桌一床,深处堆得全是些杂物。沈雪骄一把掀开裹住女孩的被子,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暗红的血叠着褐色的血块,已经把下半身濡湿了。
“晴柔,晴柔!”陆燃犀扑过来,他望着正在枯萎的妹妹,哽咽着说不出其他话来,只是一遍遍地重复,“哥哥来了,哥哥来了!”
陆晴柔急促倒着气,睁大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亲人,却无力发声。
沈雪骄改了主意,转身出去强行给家丁灌了药,威胁道:“去烧热水,再点个炉子送过来。她有个好歹,你们也别想活。”
“你你你!我们可是户部……”
“两个奴仆而已,我赔钱就是。”沈雪骄语气平平,却透着森森寒意。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屁滚尿流地跑了。
沈雪骄深吸一口气,吩咐白芷:“点灯,这里光线太差了,我没法下针。”而后嘱咐陆燃犀,“你跟她说话,不要停。我实话跟你说,她这个情况,纵使妇科圣手来了,也未必……”
“我晓得我晓得!”陆燃犀截断她,唯恐听到不好的消息,“你尽力救!生死有命,主意是我拿的!”
得了家属承诺,沈雪骄立即打开药箱,沉声问:“这孩子你们还要么?”
陆燃犀目露惶然:“怎么对晴柔好?”
沈雪骄手一顿,转头平静望他。
陆燃犀立即懂了,低头与妹妹商量:“咱们不要孩子了,等你身体好了,哥给你找个待你好的男人,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好不好?”
许是过于愤怒,气息微弱的陆晴柔陡然情绪激烈:“不要!我不要这个孩子!他,他是奸生子!哥哥,打掉他!打掉他——”
“好好好,不要!咱们不要!”陆燃犀吓得赶紧安抚她,“你别激动,听医士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雪骄捏住陆晴柔的下颌,手脚麻利地给她塞了一枚四逆丸。陆晴柔脉象细微无力,四肢冰凉,生姜、附子能回阳救逆,止痛通脉,甘草可补充津液,重症下猛药,纵然附子有毒,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其实这时候给她灌四逆汤起效最快,但他们来不及煎汤剂了。
说话间,一个家丁送来了生好的炉子,满脸惊恐地跑了。白芷按照吩咐往炉子里投了十几枚小石,待烧红后,沈雪骄取出一瓶浓醋,悉数泼在小石上,室内刹那腾起一团又酸又冲的雾气。
她将银针用火烤过后,竭力稳住呼吸:“那,我就动手了。”
沈雪骄从未独自给人接生过,以往她顶多给父亲和师父打打下手,毕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实在不方便接触这些。她活动了下手脚脖颈,待双手不再颤抖后,飞速又轻柔地撩开了陆晴柔的衣裳。
陆晴柔的情况非常危险,长期的饮食不调和忧思过重令她气血两虚,下针后,胎儿依然下不来。
“卡住了。”沈雪骄气急败坏丢开银针,翻出了钩钳。
陆燃犀死死盯着钩钳,语气发颤:“这东西,你,你要用在哪里?”
沈雪骄没理他,要他转过头去,继续跟陆晴柔说话。
白芷吓得脸色发白,一遍遍用热帕子擦拭着陆晴柔满身满脸的汗水。
反倒是陆晴柔,哪怕痛得神志不清,也没喊停。
可怖的钩钳探进身体,下一瞬,屋中响起了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间夹杂着陆燃犀慌乱的安抚声,白芷轻微的啜泣声,沈雪骄充耳不闻,照着师父的教导一步步取出了血肉模糊的胎儿。
那一团东西是真小啊,却令陆晴柔污名缠身,痛不欲生。
“好了好了!”陆燃犀不顾沈雪骄之前的命令,转头瞪着那一团血肉,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开心,“出来了!晴柔,很快就好了!”
然而还不等几人松口气,陆晴柔竟发生了血崩!
大量的血急遽涌出,转眼洇湿了床上干草,淋漓在了地上。
可是缩砂和温酒还没到。
“血!好多血!”白芷失声尖叫,骇得陆燃犀呼地站了起来。
“闭嘴!按住她!”沈雪骄暴躁低吼,她重新抓起银针,略一沉吟,飞快刺向气海、大敦、阴谷、太冲、然谷、三阴交、中极等穴位。
但,陆晴柔流的血委实太多了,已然超过了正常人能承受的极限。
这一次,沈雪骄拼尽全身医术,在缺少药材、工具和助手的情况下,最终没能保住小姑娘的性命。
沈雪骄双手染血,肩膀微微颤抖:“陆燃犀,我,我救不了她……你,你赶紧跟她说说话,问她还有什么,心愿!”
“不会的!”陆燃犀眼露绝望,哀求道,“再试试,再试试吧!她才十三岁啊!”
沈雪骄哭着摇摇头,她已经没办法了。
“哥,哥哥。”许是回光返照,陆晴柔睁开了眼,轻轻扯住兄长,气若游丝,“我,我好想江都啊!你带我回,回去吧!”
“好,哥哥带你走,咱们回去!”陆燃犀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陆晴柔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哥哥,待我死后,你,你把我烧了吧!我想干干净净地回去……这身子,太脏了!”
“不是你的错,你不脏!”陆燃犀语气强硬,“晴柔,是恶人太狡猾,不是你的错!”
陆晴柔听到了最美妙的定论,一口气彻底泄了。
望着气息迅速微弱下去的妹妹,陆燃犀脑子骤然清明,焦急追问:“是谁卖的你?谁牵的线?你当初晓得是来做婢女么?孩子是谁的?是不是唐肇钧的?”
陆晴柔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了。
沈雪骄背过身去,泪水潸然而下。
竹篱外,驴车由远及近,梁婆子捧着砂锅,青黛一手抱着灌了温酒的暖壶,一手扯着不情不愿的接生婆,三人快步而来。
“娘子,没耽误吧?”梁婆子一把掀开砂锅外的布,“还热着呢!”
“不必了。”沈雪骄摇摇头。
“怎,怎么了?”梁婆子愕然。
下一瞬,陆燃犀歇斯底里的哭嚎宣告了噩耗——陆晴柔走了。
微凉的风吹过狂野,发出嗖嗖的声响,仿佛一曲连绵不绝的苍凉挽歌。